殿内灯火通明,宋筠却面色如蜡,越发没有生气儿。
容绵担心他就此长眠不醒,一直在跟他讲话?。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九霄云外的白鹤。虽然白鹤受了伤,血染红羽毛,可我有种预感,它不会被束缚住翅膀,还有机会展翅高飞。”
“当我第一眼?瞧见你,就觉得你是个有学识见解的人,所以几乎不假思索就将你赎回来了。其实,我冒了很大的风险,可我赌对了。”
“我很喜欢听你讲书的声?音,像汩汩泉水清隽悦耳,也因为此,我才努力背书的,其实我很懒,一点儿也不喜欢背书。”
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沉睡了?
容绵坐在脚踏上,背靠床沿,捂住双眼?不让自己流下泪,“你快醒醒,别吓唬我了,我胆子不大,不禁吓的。”
“宋筠,你快醒醒。”
莺雀啼叫,翠色枝桠微微打颤,夜里又静又压抑,床上的男人还是没有半点反应,眉宇也越皱越深,髣髴陷入一场痛苦绝望的梦境中?,而梦境的尽头就是他想要探索的秘密。他和?容绵的答案就在那里。
那是他们的前世。
盛丰二?十九年?春。
春寒料峭,官道两旁的植被还未完全解冻,细细的茎上染着一层白霜。
一辆檀木马车疾驰而过,直奔长安城而去。
被囚的淑妃忽然发病,伤了伺候的宫人,老皇帝勃然大怒,勒令四皇子宋筠回宫替生母受罚。
车厢内,宋筠身穿墨蓝色长衫,外披厚厚的裘衣,却还是忍不住发抖,不是吓的,单纯是身体?羸弱抵抗不了初春的一点点冷风。
坐在他对面的幕僚提醒道:“殿下不问正事已久,此番回宫免不了受尽白眼?,还望殿下三思。”
幕僚的意思是,拒旨回宫,反正也是失宠,回不回宫于事无补。就算抗旨,皇帝还真能杀了自己的儿子吗?可顺旨进宫,定然会受到其余三名皇子的算计。
宋筠撩开窗帷,看了一眼?被春风打蔫的野花骨朵,温和?开口:“我已无欲无求,三位皇兄不至于对我赶尽杀绝。”
这是他与今生全然不同的心态,那一世,还怀揣着对亲情的一丝丝幻想。
马车驶入城门后?,宋筠没机会立即面圣,而是被安排在驿馆等待召见。
老皇帝晾了他十日,这十日,他也没闲着,逛遍了城中?的一百零八坊,以显示着急于事无补,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那一世的宋筠是真正的温润公子,不争不抢,淡泊宁远。
在他逛到第六日时,他在城中?一座酒坊前瞧见了一个小伙计。
小伙计被酒坊老板娘轰了出来,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工钱,之后?默默缩在墙角,双臂环膝,像一只?被世间遗弃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
不知怎地,宋筠觉得他们很像,虽一个生在皇家,一个生在市井,却是一样的无人问津。
闲来无事,宋筠忽然管起闲事,吩咐身旁的小厮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小厮跑过去,蹲在小伙计面前,推了推他的肩膀,“喂小兄弟,你惹了什么麻烦,怎么被东家撵出来了?”
小伙计眨巴眨巴湿润的大眼?睛,闷头不回答。
小厮这才发现异常,扭头看了主子一眼?,挠挠头,“你是女子,还是个哑巴?”
小伙计还是不讲话?,想要独自吞咽苦水。
问不出答案,小厮回到宋筠面前,“主子,那丫头不会讲话?。”
宋筠拢眉看向缩成一团的小家伙,感觉年?纪很小,花一样的年?岁,不是该被家人呵护在掌心么,怎么就外出谋生了?
很多时候,天涯沦落人的愁苦,是不会被感同身受的,只?有真的处于绝望中?,才能深刻体?会那种无望和?无法呻吟的苦闷。
宋筠走上前,缓缓蹲下来,目光落在她?冻红的小脸上,徐徐开口:“你的家人呢?”
小伙计瞥他一眼?,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想讲话?还是没有家人。
宋筠又问:“会讲话?吗?”
小伙计还是不接话?,闷头闷脑中?,透着一股倔劲儿。
从袖管里掏出镂空鎏金镶玉手炉,宋筠解释道:“给,这个能暖手。”
熨烫指尖的热度让小伙计缩了手指,她?坐起来,拍拍身上的褶皱,扭头欲走。
宋筠跟着站起身,没打算纠缠,
长安城中?的苦命人何其多,宋筠没打算插手别人家的事,只?是,看着她?单薄又一瘸一拐的背影,还是好心提醒道:“天气凉,若你腿上有伤口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伤了根本,影响走路。”
小伙计双手插在袖管里,扭头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表达少多管闲事的意思。
宋筠失笑,不太?懂这人的逻辑,怎么还不识好人心呢。
后?来,他明白了,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同,对外人的戒备心自然不同。
谁能想到,就在一刻钟前,这个小伙计正在被酒坊的老板调戏,若非老板娘打牌回来,怕是要酿成更大的悲剧。
可老板娘不分?青红皂白,狠狠殴打了弱者。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以漠然结束。
长安城那么大,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却不想在次日一早又重?逢了。
说来也巧,宋筠刚用完膳食准备去对面的医馆看诊,就遇见了被一群小屁孩欺负的小伙计。
他走过去,挥开了那些拿着柳条打人的孩子,将小伙计带进了医馆。
“让大夫给你看看伤。”
这一次,他比昨日强势一切,硬拉着小伙计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