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插花、烧香两课连上,下午就该轮到跳舞了。
午间用了一餐饭,照惯例,学童们这个时候都能休息一个时辰。红妃却只休息了半个时辰,离下午上课还有小半个时辰的时候,她就去了下午跳舞的水亭。
夏日暑热,水亭临水而建,稍微凉爽一些。这座水亭底部以柱支撑,架在池塘上,又以一条长廊向岸上延伸,直至岸边一片梅林中,止于一个小亭子。
这个时候这一片都无人打扰,红妃换上跳舞穿的白色抹胸和膝裤,又用丝绳在膝下绑定裤腿,然后就在水亭中做了一些热身。
等到浑身关节和肌肉都苏醒过来了,她才开始做软开训练。
因为她每天都做软开训练的关系,并不需要像特意的软开课那样一次花很久的时间。完成了一套动作后,她就开始了自己的技术技巧组合训练——其实主要是控制组合和跳转翻组合。
以一种‘外行但易懂’的说法来分辨,控制组合就是‘静’,跳转翻组合就是‘动’。
控制组合包括了大量的腿部技巧,而无论什么动作,最后都要保证能够‘定点’。比如旁腿侧腰、探海这样的动作,专业的舞蹈生都能做,但要做出动作之后稳定的像山,那就有难度了。
如果做不到那就是老师口中的‘帕金森患者’。
跳转翻组合中的‘跳’‘转’‘翻’是古典舞中的三种动作,都是比较动态的。各种大跳、转圈、翻身,以一些身韵动作衔接起来,这也是技术技巧展示的主体(如果和控制组合一起展示,控制的动作往往不多)。
陈玉卿和学童们来到水亭的时候,红妃已经做完了控制组合,正利用长廊和水亭的空间做跳转翻组合。
一个‘风火轮’动作开始,脚下摆扣步,转身亮相,紫金冠跳接云里前桥,平转、过渡动作,然后是连续两个分腿跳,大掖步转、拧身探海转过渡动作,连续的旁腿转,接几个腿部动作。再就是有‘大风车’之称的串翻了,速度飞快,快过眼睛,只留下一片残影。
串翻接绞腿蹦子,依旧很快很流畅。
停下后又是几个过渡的手部动作,两个连续的紫金冠跳加一个干拔燕式紫金冠,旁腿转、三倒手、躺身盖腿飞脚——最后收住,是一个单膝跪地的收尾亮相。
虽然早就知道红妃不得了,但每次看红妃练习,陈玉卿还是觉得厉害。
刚刚看到的算不得舞蹈,只能说是技巧展示,至多用了一些过渡动作将这些技巧组合在了一起,使之流畅,也更适合舞者练习和展示。但舞蹈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一切一切都是从基本功开始的,而技巧动作的展示已经足够看出很多东西了。
在陈玉卿看来,其他学童与红妃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这其实不是天赋问题,而是其他人和红妃对‘舞蹈’的理解不一样。就比如一个踢腿的动作,其他人或许150°就觉得可以了,对于红妃来说就是180°才是达标!
对比起来看,其实就是业余对上专业的了。业余的舞者即使也认真学过几年,在一些同好活动上表演也能搏得满堂彩,跳普通的男团舞、女团舞也像那么回事,在气质和细节上和专业舞者也有一望即知的不同。
专业舞者的干净、准确、稳定、举重若轻看似业余舞者就差那么一丝,却是要用无数汗水来浇筑的!
不过,陈玉卿能看出红妃的不同,也不代表其他人同样能看出。这就像是一首歌,刚刚写出来的时候,让一个路人来听,好听不好听大概能够作答,但更多就不能了。一首未来会红得发紫的红曲,听来也就是‘不错’而已。
出于嫉妒,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见红妃如此‘炫技’,便道:“这也是舞蹈么?她这样能为,怎么不去做杂手伎、踢弄人?”
杂手伎和踢弄人是此时艺人的一种,表演的很多项目在现代都属于杂技,其中不少不乏高难度。只不过这中间的高难度又和舞蹈的高难度不同了,现代杂技演员一些动作,舞蹈演员也是不能做的,但就能因此说杂技演员比舞蹈演员高明吗?显然不是如此。
只能说,这是两种审美、需求都不同的表演形式。
而具体到当下,相比起‘女乐’,杂手伎和踢弄人显然要低贱的多——世界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荒唐,越是到了下九流的份上,越是要更细致地分出一个高低贵贱。
基本上,杂手伎和踢弄人都是不被当人的。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完成了练习,正用干布巾擦汗的红妃看了说话的学童一眼,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你如何管我能为?我只听说技艺高者可以指点技艺低者,却不知还能反过来呢!”
“若要教我做事,不如先比我跳的好些!”红妃平常不爱逞口舌之利,但在被‘同学们’排挤的如今,她也学会了怼人。不然气在心里,最后难为的还是自己。
陈玉卿不把这点儿小口角放在眼里,在说话的学童被噎住的时候拍了拍手,道:“今日有事与你们说呢!”
一边让学童们做一些基础练习,另一边陈玉卿就开始宣布起大事来。
说起来,这件大事大家也是早有预料的——如今已经是红妃她们这批学童在新竹学舍的第六个年头了,也就是说,她们很快就要迎来‘二加之礼’了。
虽然贱籍女子是不能嫁人的,但具体到女乐,却又坚持向过去的男婚女嫁靠拢。这种倾向体现在了方方面面,比如学童们接受学舍的考核,不被淘汰成为真正的预备官伎,就会举行相应的仪式,这就是‘及笄礼’,在此时又被称为‘二加之礼’。
‘及笄礼’本身就有待嫁的含义,所以在‘及笄礼’之后,红妃她们就会进入‘待嫁’状态。最后会有一个达官贵人买下她们的初夜,为此达官贵人要付出一笔很大的金钱,如同聘礼,同时还得置办崭新的家具、妆奁之类一切仿佛真的是一场婚礼,荒腔走板至极。
举行过‘二加之礼’后严格意义上并不算‘官伎’,但其实也差不多。这之后只要不出意外,比如人死了,就会在一年左右的‘见习期’后被递名入教坊司,教坊司录入名字,成为正式官伎,也就是女乐。
而在‘见习期’内的预备官伎,又被叫做‘女弟子’。
对于学童们来说,谁都不想没法参加‘二加之礼’,所以在此之前就不能成为被淘汰的那个——学舍会评估学童平时的表现,加上‘毕业汇演’的情况,最终决定去留。
“到时须在教坊司诸位大人,并各馆都知、女乐面前演舞演歌,那可不是平日在学舍、瓦子的场面可比!至于演什么舞,唱什么曲,这就是你等自己的事了,善才们是不会干涉的。”
陈玉卿说了‘毕业汇演’的一些规定,简单来说,之前在学舍学习时选了跳舞的就表演舞蹈,选了唱歌的,到时候自然是唱曲。至于具体节目如何,全看个人想法——是要自己独舞独唱,还是要和别人一起,这也是自由的。
不管别人怎么样,红妃肯定是‘独舞’的,所以结束这次舞蹈课之后她就找陈玉卿说了。如果是上辈子,红妃还不那么‘独’,独舞可以,和大家一起跳舞也很开心。虽然老师说她更有独舞者的气质,但也就是一个说法而已。
现在就不同了,她身上与其他舞者格格不入的气质几乎是明摆着的。她当然可以压下自己的表演,配合着伙伴完成群舞,中间也不会出错但那就不是她了。
“《胡旋舞》啊”听红妃说了要表演的节目,陈玉卿没说什么。她不奇怪红妃这么快就作出决定,毕竟‘二加之礼’大概什么时候举行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学童们对此看重,早早就准备起来都是有的。
至于《胡旋舞》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是唐时就相当出名的舞蹈。此时没有了唐时初传入的‘惊艳’,但依旧是非常常见的舞蹈,无论是宴演,还是民间表演,都能拿得出手。
虽然之前红妃她们这批学童就知道‘二加之礼’将近,但知道和善才宣布还是有不同。当陈玉卿亲自将这个消息宣布,并告诉她们具体日期就在重阳节,毋庸置疑,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编排节目、训练、与乐工沟通除此之外还要应付学舍的课程,本来就紧张的日程,现下更是排的满满当当。
就连师小怜见了红妃都道:“二姐近来可忙!就像是树上的雀儿,来来去去的,总难得见一面。”
对于学舍的学童来说,学舍六年无疑能学到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就是她们之后二十年立身的根本了——虽说离开学舍之后还可以学习,特别是一年左右的‘女弟子’阶段,本来就是给她们学习真正官伎如何行事的,而不只是纸上谈兵。但关于女乐的‘技艺’本身,未来或许能够打磨的更加圆融,可在本质上却是不会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