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污血如同喷泉一般涌溅在地上。
顾剑寒依靠着闻衍勉强直立,他身上魔气四溢,渡霜失控地长鸣,磅礴的杀意朝柳之暝铺排而开,乱剑斩断了她的四肢和脖颈。
他一直控制着自己,告诉自己闻衍还是个孩子,不能见太多血腥残酷的东西。入魔也好,杀人也好,他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做。
可这些人却总是当着他的面欺负他的徒弟。
罪该万死——
渡霜九式在魔气驭使下显得更为霸戾恣睢,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朱砂血红,柳之暝做了几百年的魔头,魔功比起他来居然相形见绌。
整座花神祠里弥漫着血红的魔雾,无差别地攻击着祠内所有实物,连香兰等人都被卷入了魔雾的侵蚀之中,孟昭难以避免地受了伤,连白藏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却唯独绕过了魔雾最中心的闻衍。
顾剑寒已经失控了,瞳孔被赤色掩埋,如同杀戮机器一般向柳之暝使出他全部的杀招,不计后果,也不见丝毫停滞。
血流了一地,还没来得及变成天阶玄孽七尾蜈蚣,它们的宿主便化为了一摊模糊的血肉,抽筋剥骨,连头颅都被砸碎。
柳之暝魔心被挖出来的那一刻,魔雾缠绕的渡霜也“铮”地一声坠落在脏污之地。顾剑寒祭出锁魂灯,将她的魔心魔魂永远钉死在灯内鬼影幢幢的石壁上,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香兰她们离得很远,但花妖目力十分优越。她看见那魔雾中心的惨状,拼死撑住防御结界的同时,暗自庆幸最开始的时候顾剑寒没动真格。
柳之暝是比魔宫左右护法实力更为强劲的存在,比魔尊莫无涯也差不了多少,却被顾剑寒如此压倒性地残杀。
魔修顾剑寒比正道宗师顾剑寒更为恐怖。
也许过不了多久,三界又要增添一位新的魔君,魔界各方势力本就争夺博弈不断,重新洗牌恐怕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会甘愿和魔尊莫无涯共天下,还是踩着莫无涯的尸骨登上高位呢?
香兰正胡思乱想着,却见魔雾倏然散去,顾剑寒失力地跪在闻衍身边,抱着浑身是血的闻衍剧烈地颤抖。
“阿衍……”
闻衍腰侧的障目叶已经完全碎裂了。
他温顺地闭着眼,面容平静而安和,唇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像是在睡梦里依然在为了某件事高兴得不成样子。
只是脸色惨白,薄唇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紫色,鼻间的呼吸已经停止,身上温暖的体温早已不复存在,不过短短九式的时间,便已经成了一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
顾剑寒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里翻出百毒丹,一颗一颗碾碎了洒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却不知为何并达到没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那些伤口只是缓缓地愈合了,然而闻衍平静的睡颜没有丝毫改变。
顾剑寒突然就崩溃了。
他把闻衍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想借此抓住他早已流逝殆尽的生命,明明已经是三百余岁的人了,此刻却像个跌得太狠的小孩一样抱着闻衍痛哭失声。
那难以自抑的号啕声声泣血,他早就忘了什么风度颜面和身份,也忘了门边那群茫然失措的人。他只知道要紧紧抱着他的阿衍,否则眨眼间他便会消失不见。
可是他的体温根本不足以温暖闻衍,如今他们俩抱在一起,就像两具冰冷的尸体,顾剑寒觉得好冷,比以往任何一个在冰棺里辗转反侧的夜晚都要冷。
他颤抖着抓住闻衍的手,像冬夜里快要被冻死的飞鸟一般渴望那熟悉的栖息之地,然而那里的温暖干燥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无言的寂寞和永恒的凛冽。
“没关系……别害怕……”顾剑寒口齿不清地絮絮念着,摸摸闻衍的侧脸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为师会保护你的……为师带你回家……回家……还有办法……还有办法……”
那双被阴翳封死的赤眸早就空洞得不像话,顾剑寒将闻衍抱起来,将一具年久失修的木偶僵硬地行走,刺目的鲜血从他眼眶中汹涌而出,滴落到闻衍被毒血染透的衣衫上,两人的血液溶在一起,顺着衣角垂落到空明剑剑纹的凹处。
鲜血顺着饕餮剑纹浸满了整把剑,一个琥珀色的图腾剑阵缓缓在半空中悬浮而上,顾剑寒被那剑阵阻拦了去路,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
「万物有道,顺其自然」
一行琥珀色的灵字在空中显现,顾剑寒一个字都不想读,看见那灵字的色泽,却还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太像了。
他站在那行灵字面前重重地哽咽起来,明明闻衍也不算轻,他却觉得怀里空无一物,寂寥的冰原和尸山血海又要把他瞬间吞噬。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师尊,别哭,我没有死,我只是回家啦。承蒙师尊这些天的照顾,我脑袋不聪明,修炼也没有天赋,给师尊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啊。
抱歉这次走得太急,本来还有好多想和师尊说的话,想和师尊一起做的事,可惜计划全都泡汤了。当然,就算我不在,师尊也要记得添衣加饭,千万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如果能长胖一圈,那阿衍在天之灵……呸,阿衍在远方也会很高兴的。
师尊,你爱我吗?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请一定提防魔尊和师兄,他们不是好人,会把你害得很惨,千万千万不能真心相待。
师尊,忘了我吧」
顾剑寒怔怔地在那段遗言前站了很久,血泪依然在流,但哭声早已止歇了。
重活一世,即便莫无涯死无葬身之地,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最初就不应该来花神谷的。
他的阿衍叫他忘了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顾宗师。”香兰红着眼眶扯了扯他的衣角,哽咽道,“阿衍哥哥不会希望你这么难过的。”
顾剑寒垂眸,却不是望向香兰,而是望向怀里似乎睡得香甜的闻衍。
“他若是真的希望……又为何如此残忍,抛下本座不管?”
“他还问本座爱不爱他。”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眸微微弯起,血泪流得更加汹涌了,“他爱过本座吗?”
“他若是肯知错回来也就罢了,若是孤魂野鬼游荡在外不肯归家,本座便是犯下天谴也要把他抓回来,听懂了吗?”
闻衍懂没懂她不知道,反正她是懂了。
鬼界酆都可以查生死簿,而且是通往黄泉的必经之路,在那里堵鬼十有都能堵到。
只要闻衍的魂魄不是残缺破碎无法投胎转世的,那么只要在酆都大门守着就好了。
但那里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的,否则三界早就大乱了。
那里是除了九重天,天道规则最为密集的地方,外界修士不得进入。生死簿上的鬼魂一旦失踪,九重天便有专门的下界鬼神署负责出天兵天将进行追查。
一旦查到便是天道亲自降罚,而且是死罪当诛。
她想劝顾剑寒别做傻事,几千年来没有一个人能从酆都带出本应投胎转世的鬼魂,往往是还没来得及出鬼界便被天罚直接降罪而死。做这种事的低阶修士不少,但更多的还是高阶大能,甚至不乏九重天之上的神仙,但全部以失败落幕,没有一个成功的先例。
可是……他好像快要疯了。
这种事的凶险,难道他不是比她更清楚吗?
人间痴情万事,至多不过一句心甘情愿。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能再与爱人的鬼魂见上一面或许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可以带您去。”白藏突然出声,“我在酆都有认识的人,或许能行个方便。”
“我也可以去,我找人可厉害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到时候在众多鬼魂里找出阿衍哥哥也快一点。”
顾剑寒却不见丝毫动容。他甚至并没有用心听香兰和白藏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怀里的徒弟,在一片血红之中,脑海中浮现起太多微小而温暖的回忆碎片。
他说他要回家,他的家难道不是冷月峰吗?
他还想去哪儿?
说好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闻衍居然敢自顾自地背叛了他们的誓言。
背叛……
闻衍背叛了他。
“不必了。”顾剑寒如瀑垂落的白发被祠堂外的风轻轻拂起,他微眯起眼,目光终于从闻衍的侧脸上移开了,转而落在了外面那一地冰冷的光影里。
“本座自会让他知道,背叛本座的下场。”
他眼尾一抹薄红,像是被血晕开的胭脂。
“闻衍……罪无可恕。”
??
然而此时的闻衍还并未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光怪陆离的片段飞逝而去,无法捕捉。
死了还是没死,这是一个问题。
头好痛。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他闭着眼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光明的包裹,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果然看见一个巨闪亮的——LED灯。
他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真的吗?
临死之前他自知撑不过去,又想起之前在一本古籍上看见过留遗言的术法——没错,他学别的术法天资有限,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倒是很有天赋。
为了让顾剑寒不那么难过,他故意用了很轻松的语气给他留了遗言,还让他忘了他。
其实当时他想留的是「我爱你」的。
他现在后悔了,早知道就留「我爱你」了,万一顾剑寒别的没听进去,就把最后一句当了真,真的忘了他去和魔尊恩恩爱爱该怎么办啊。
闻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次留遗言的时候再注意好了。
不过……当时说什么只是回家了之类的话也只是为了宽慰顾剑寒而已,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吗?
只要在修真界死去,就回到现代社会吗?
原来这么简单。
闻衍撑着身体坐起来,以为是在自己柔软宽大的双人床上,却冷不防按到了一手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