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人在陡然看见一些自己早已遗忘的记忆时都会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迷茫,并不像成年人看童年剪影那般愉悦有趣,而是像在给一个失忆的病人重新一段段播放他尚还健康时的画面,画面里的人和自己面容有十分相似,但却又好像无半分关联。
除了迷茫,也许或多或少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惧。
如果说人这一辈子都是在为了追问一句我是谁而存在,那么顿悟的那一瞬间,就该是人生修炼到圆满的时候了。然而闻衍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了些,面对这样的场景,难免还是露了怯。
他看着那个华服琉冕的人,眉宇间似乎有浩然正气长存,每走一步路不必诸多顾虑思前想后,也许道就在他心中,无论如何走都是一片坦荡。
他原来应该是那样的人吗?
闻衍蹙眉看着他和他臂弯的穷奇,过往已然流逝的时光在他眼前飞驰而去,那只长着翅膀的老虎在一天天长大,闻衍也渐渐变得不怎么抱它,直到它修成人形,眼看着就要走上祭红等灵兽的老路了,却因为在一次徒步旅行中救了闻衍一命,最终也没有被赶到别的地方去发光发热。
那一年是衍和十五年,三界在闻衍的统治下,勉强还维持着太平盛世的样子,然而闻衍却已经在长时间的案牍劳形之中失去了太多东西。他本就不爱权势,也没什么抱负,做这些全凭一腔无处发泄的哀愤,可是如今天下已经没有人再像那个少年一样惨死,那个少年也永远不会原原本本地再回来,他还把自己囚禁在阴冷的魔宫干什么?
但如果要这样说的话——他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这种问题似乎也很有思考的必要。
那一天他坐在嶙峋的悬崖上看日出,看着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慢慢渗出一点点灿烂的辉煌,却只感觉到山风吹得格外湿冷。明亮的圆日在海平面缓缓上升,蔚蓝的海洋泛起一层一层腾涌的金波,缱绻温柔的朝霞照映在他的脸庞上,却落不进他的瞳孔里。
那一刻他想的是,就这样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世界他早已经活够了,再待下去也不过是受罪而已。那些他还没看过的景色,就随着洋流一同去看好了。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他生来便是这样自由随性的灵魂,不该被任何东西羁缚,可正当风扬起他衣袂,长发向上翻飞之时,一只生有双翼的猛虎却不知从何处踏风而来,稳稳地接住了把他抚养长大的主人。
那时它对他说了一句话。
“穷奇愿成为陛下永远的双翼,带陛下前往一切百花烂漫之地。”
闻衍却只是抬头望向天际已经完全升起的朝阳,极轻地叹了口气。
但从那时候开始,混敦、梼杌一类的凶兽开始在闻衍这里慢慢失宠,闻衍和穷奇待在一起的时间也确实越来越多。是否人都会有向生的情绪,闻衍不清楚,但如果人在向死的时候得救,大抵难免会产生一些感念的心绪。
穷奇是凶兽,他也是凶兽,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拉近了他们的距离,或者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收养它、梼杌和混敦。都说他们是上古四大凶兽,这是生来就附着在灵骨上的罪孽,生生世世不可消除。
在修真界,世间万物,阴阳相生,有正道就必然有邪门,有好人就必定会有恶兽,这些都是生来如此因缘注定。至于谁会成为正道好人,谁会成为邪门恶兽,不到最后原本是说不清的事情,却在命运的一开始就写好答案。
他原本对这些事情也不甚在意,直到上疏的一封封灵信中不断提及他“收养凶兽”之“暴行”,他便是再淡然处之,也难免会设想,假如这些义愤填膺的子民知道他们圣明的三界之主也不过是他们口中“丑陋狰狞”的凶兽,他们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并不好笑啊。
到了后来,他和穷奇的关系便越来越亲近。因为这层关系,别的凶兽灵兽都自觉地改口地叫闻衍“兄长”。似乎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坚信穷奇会成为主上后宫中的第一人,毕竟龙虎相配,两人感情又深厚异常,实在是没有绕过对方另择人选的道理。
但当时只有穷奇知道,闻衍其实是个感情极为淡漠的人。
他有且仅有的那么一点热情全都表现在脸上了,所以看起来那么平易近人,也那么温柔可亲。但他不懂,也不想去懂什么是爱情,也不懂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友情。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全凭兴趣,但兴趣之下深剖开到底是什么感情,他就没有兴趣去了解了。
饕餮是龙的第五子,但他恐怕把所有坚不可摧的龙鳞都镶嵌在他的心脏上了。他对很多人好,对很多人抱有同情,或者对很多人施以援手,但那么多人之中,真正在他心里留下的,却只有那个风干在大漠寒夜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