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掩嘴轻咳几声,邹灵雨抱着话本,露出了为难神色。
那日淋了雨染上风寒,高热是退了,只后续的病症却陆续浮现。
今早开始的咳嗽便是其一。
凌晔将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邹灵雨面前,问她:“你汤药有确实喝完的吧?”
这问题凌晔也知道自己是白问了,毕竟早上邹灵雨喝药时自己就在旁看着。
邹灵雨不喜药味是一回事,但她人是清醒的,知道是为身体好的东西,也会蹙着眉乖乖喝下,不必叫人操心。
“自是喝完的,一滴不剩呢。”
邹灵雨声音低沉沙哑,每说一句话,喉咙就有若要被撕裂般的烧灼痛感,喝了一口茶润过喉,才稍稍平息些不适。
一场风寒,让她声音都变了,不仅说话变得艰难,话音还难听得很,邹灵雨忍不住摸着自己咽喉,心中微叹口气。
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除了喝药以外,她目前能做的,也就只有多喝茶水来降低喉中不适了吧?
她喝完再倒一杯,正要喝下,腕子却忽地被凌晔攥住。
邹灵雨纳闷地瞧了他一眼,因喉中不大舒服,非必要她不是很愿意开口说话,只以眼神表露自己疑惑。
也不知凌晔到底看没看见,他手上一转,捏住瓷杯,邹灵雨怕水给洒了,见他要拿走便直接松手。
白润的瓷杯盛了八分满的茶水,被凌晔握在手中,转了转杯身。
他瞥了邹灵雨一眼,取笑她:“你是打算喝水喝到撑是吗?”
邹灵雨眨了眨眼,想了想,竖起两根指头,委屈地表示自己才喝到第二杯──哦,连这第二杯都还没喝上呢。
凌晔瞧懂了她的意思,只将那瓷杯放到小几上,邹灵雨走了几步正要去拿,凌晔右臂一伸,在即将圈住邹灵雨腰肢时,邹灵雨止步,往后退了退。
没揽到人凌晔也不介意,他无所谓地收回手,只淡淡抛下两个字:“等着。”
邹灵雨略侧了侧头。
等什么?
凌晔没再说话,只将目光落在手中书册上──脸上还是那副提不起兴趣的表情。
“叩、叩。”
敲门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甜甜的淡香。
邹灵雨还嗅闻得到味道,并未被病征影响。
自打这屋里药味淡了许多后,旁的气味也就更清晰。
凌晔又翻过一页,淡淡道:“进。”
慎言端着托盘进来,上头摆了两个小碗,一进门便顺道将小几给安到榻上,再将其中一碗给送到凌晔面前去。
邹灵雨本以为送来的是汤药,可味儿闻着就不对。
待到慎言将碗盖揭开,邹灵雨才发现碗里不是黑乎乎的汤药,而是一整颗雪白的梨。
梨子上方有被剖开的痕迹,捏着梗掀开,梨肉中心被挖空,里头有切成碎块的梨飘在澄黄的梨汁当中。
慎言将桌上的另一碗端到邹灵雨前,笑笑说道:“这碗是少夫人的,小的待会儿再来收拾。”
说完便先退下,邹灵雨这会儿后知后觉意识过来,凌晔为何要阻止她继续饮茶。
茶喝多了,这会儿再上冰糖炖梨,可不就真得吃撑了吗?
她捏着勺子,在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梨子果肉当中上下轻搅了搅。
邹灵雨掩袖轻咳一声,问道:“这是小公爷早先吩咐的吗?”
否则他也不会先替她扣了杯子吧?
凌晔终于肯阖上书,轻应了声,懒洋洋瞥了她一眼,“你那声音都快哑了,就先别说话了吧?”
随手将书搁在几上,然后将散在身后的长发捞在一处,准备梳理后绑起。
发丝拢起,平日被遮掩住的后颈在乌丝中若隐若现,袖口因抬高了手,稍稍往下掉些,凌晔手臂线条毕现。
她还记得那只手环在自己身上时的力道,是再怎么尽力忽视,都无法抹灭的存在感。
强而有力,一伸手,就能扣住自己腰身。
以前,她总认为那是双杀过人的手,说不惧怕是假的。
可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邹灵雨发觉自己对凌晔的畏惧竟是越来越减轻,连同他闹脾气都敢了。
她不禁在想,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已能以平常心待他,不会再因他无心一个举动,吓得一惊一乍。
看见凌晔揽发,邹灵雨目光滞住,忽然想起一事。
她将视线缓缓转向自己梳妆台。
左手边的小抽屉里,收着原本要赠与凌晔的东西。
原先早就该给的,却因种种原因竟到这时还未送出。
邹灵雨想了想,炖梨现在吃正烫口,不如就稍微放放,自己起身去将那物取出。
她觉得,今日许是将它送出的好时机。
取出物品后,邹灵雨走到凌晔身后。
凌晔拢头发拢得不太耐烦,瞥见邹灵雨走到自己身侧时顺势看了过去,眉间还皱着。
——他还从未以这样不耐烦的表情看过她。
凌晔待她向来都是面带笑意,游刃有余。
就好似看着家中闹腾的小猫小狗,饱含笑意看着他们玩耍,兴致来了再伸手逗一逗,那样的态度。
邹灵雨抿唇,对自己这样的联想感到无语至极。
虽然无语又离谱,但她内心知道,兴许这想法也跟凌晔心中真正所想的差不离。
她只是从来不说,却不代表真的什么都不懂。
被人当成玩物,总是心里不大好受。
可凌晔在她为难之际,曾伸出援手也是事实。
别人对她的好,邹灵雨点滴记在心。
对她而言,只要是不会伤及长靖侯府的事,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木梳,再指了下凌晔长发,“我来帮小公爷吧?”
既然都买了,总是得送出去的。
凌晔的目光从她手上梳子转到她面上,最后又落回木梳上,没多说什么,却背向邹灵雨。
邹灵雨接过他握住的那束乌发,由上至下,轻轻梳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木梳的齿总在将要触及头皮前便往下梳去,从未刮疼了他。
凌晔半垂着眼,他能从发上传来的触感去猜邹灵雨是什么样的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为他梳发。
那姑娘做事一丝不苟,定是露出专注的神色,未免扯疼了他,轻手轻脚,耐心梳理。
只他能猜出她动作,却想象不到她面上表情。
是全神贯注地几乎面无表情呢?还是嘴角会噙着淡淡笑意?
眼前所见尽是一面墙,别说人了,连面能借反射瞧瞧身后的镜子都无,凌晔意兴阑珊。
忽然,被灵雨握在手上的发丝全数放开。
可长发却未因挪动飘至身前,凌晔伸手往后摸去。
乌发在肩下被邹灵雨以发带松松绑起,比他平日梳头时间都要来得短,只手上一触,发丝依旧平顺。
才觉疑惑,邹灵雨已将雪莲木梳递到他面前,“此物赠与小公爷。”
乍看之下不过平平无奇的梳子。
以最寻常的枣木所制,上头刻的雪莲纹理也算不得细致。
然而木梳上相邻的齿却隔得比一般梳子要来得宽些。
凌晔从邹灵雨白嫩的掌心上将梳子捞了过来,指尖擦过她娇嫩的掌,就好似按在新晒好的锦被上一般,既暖又软。
邹灵雨把手轻攥成拳,忍住手中痒意,对凌晔细声道:“此前在街上买的,那小贩同我说,雪莲若饮过它花瓣上露水,能治百病,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我想着寓意极好,能保小公爷康健,身子快些好起来。”
说到后来嗓子已哑得再无声音,凌晔顺手舀了自己那碗炖梨,将勺子凑到微蹙起眉,正觉嗓子不适的邹灵雨唇前。
“张嘴。”
勺子都已抵上唇,好似提前说一句“张嘴”只是打声招呼,不论邹灵雨应不应,凌晔都铁了心要将这勺雪梨喂入。
他这一勺舀的不光梨肉而已,还有莹泽的汁液也一并在勺中。
邹灵雨唇上被凌晔送来的瓷勺挤压,不得已只好微张开口,将那口炖梨吃下。
温润的口感,带着水果的清甜,果肉软绵。
邹灵雨那灼烧得几欲干裂的咽喉如获甘霖,喉中疼痒舒缓不少。
凌晔手中握着那柄梳子,垂眼看了半晌,然后转头望向刚将梨咽下的邹灵雨。
他问:“你想要什么?”
邹灵雨愣住,摇头说道:“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还想不透凌晔怎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邹灵雨听了他下个疑问,才总算了解为何。
凌晔奇道:“既不是有所求,那为何平白无故赠物?”
国公府并不缺梳,且也能找到比这材质还要好不知多少的。
但凌晔摩娑木梳上的图样,却觉得这用料平平无奇的梳子很是顺眼。
邹灵雨轻笑了下,为了不影响嗓子,她声音极轻,缓缓说道:“哪有什么为何?我们是家人,出外瞧见适合自己家人的物事,自是会买下,返家赠他。”
她大哥哥就时常这样呢。
有时候伯父见他送的东西她们几个姐妹爱不释手,下朝时也会买些东西回来,要与邹腾辉买的拼个高下,看谁买的礼物最得她们心意。
邹腾辉无奈之际,却也每次都会奉陪自家父亲那偶有的小孩心性。
想起他们,邹灵雨笑容更是温柔了些。
凌晔却沉默不语。
家人?
这二字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再陌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