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东西两侧耳房,是专供服侍钱皇后的宫娥们安置、换值休整的住所。
后宫中当属皇后与皇贵妃两位主子位尊高宠,伺候她们的宫娥太监,自然不必与其他小主宫中的侍女那般,过了当值时辰就要出宫另寻他所。
素潋与报事的宫娥风风火火奔到西侧把角的耳房。在门外,便听得有阵阵细弱如烟的悲啼,从耳房里面幽幽荡荡飘出来。
素潋推门进屋。
不大的房间,陈设朴素却打理得利落、整洁。东面并排两张窄床,最靠里的床上躺着嫣晚,脸掖向墙头,正在低声抽泣。
耳房里,两名宫娥坐在床沿上,嘴里正在念叨有辞,像是对嫣晚进行劝慰。看到素潋带人进了,两人慌忙起身福拜。
“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由我。”
素潋沉下芙蓉脸,满面肃色凛声吩咐。
两个宫娥与报事者不敢再作停留,一个挨着一个,快速的疾步出了屋。
此刻耳房里,就只剩了素潋与嫣晚。
嫣晚还在“嘤嘤”啜泣,床上斜倚的身躯轮廓玲珑。伴着不断落泪,那两只精盈的肩头止不住的微颤,使人见了不觉心头发软。
素潋朝床头轻手轻脚移去,慢慢曲身坐到床沿上。目光静静看向嫣晚独自品味哀伤,素潋眉目紧锁,无限忧愁。
这么娇嫩的可人儿,合该被人宠着、疼着,如今竟哭得如此伤情,又是受了多少的委屈?
才刚叹气,就听嫣晚颤声开口,头也不回的说:
“姑姑还来做什么?不如让奴婢死了干净!”
“你这孩子!年华正好,模样也生得周正,如何这般的想不开呢?你不想想,自己死了倒是干净,便要皇后娘娘与姑姑我,背一辈子迫害你的黑锅不成?!”
嫣晚即刻转过身来,被眼泪打湿的冰凉双手扯住素潋的衣袖,哽声道:
“好姑姑,奴婢从不曾怨过您与皇后娘娘。只是奴婢一去提督府,十几天里与冷督主同屋吃、同院住着。如今被人家嫌弃,说不要便不要了!
咱们都在宫里呆着,哪个不知这皇宫里头惯会捧高踩低,一个眼神都能把人给戳死?与其叫人拿吐沫星子淹死,倒不如自己吊死了最是省心!”
说话间,嫣晚动身便要再冲下床,被素潋死死拉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说说,自己心里头究竟如何想的?!”
嫣晚一头扎到素潋怀中,放声痛哭起来。好一刻,莺啼婉转的哀鸣才有渐落。
素潋为她蘸泪时,又一番悉心规劝:
“好姑娘,事已是至此,你就把心中想法如实告知姑姑。当初,将你送去冷府也是我出的主意,说是帮人帮到底,可好歹先要问明你的心意不是?”
“奴婢……”
嫣晚彻底止住悲伤,水盈盈的眸色微转,与素潋含有探究与鼓励的目光对上那刻,便迅速的躲闪开,面色呈现一抹潮红。
潮湿的泪帕在玉指间不住搅动,嫣晚声音柔弱道:
“说起这事,奴婢自是对皇后娘娘与姑姑您,心存感激之意。奴婢家境不好,就算日后放归,不过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了事。
在被遣至冷府前,皇后娘娘便把话讲得明白。奴婢那时也就定了心,再没有其他念想了。能跟着督主也算奴婢福分,他大体没甚不好。即便嫌弃我,与他结不成对食,做个侍妾,奴婢也是愿意的……”
素潋心头一喜,却是故意压制,轻易不将心情带到脸上,故意装出不满,惺惺作态嗤声道:
“哼!他瞧不上你?他凭什么!说好听了他是统领十番的东厂提督,说难听点还不是个没根的太监!凭空捡了个黄花闺女,咱不嫌弃他,哪有他反来嫌弃咱们的?你如今看上他,那是他的福分!与你结不结成对食,并不在他的想法,还不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嘛!”
气势凛凛的说完,素潋两眸紧睇嫣晚,笑意复杂:
“嫣晚,皇后娘娘之所以选你,便是看中你的乖巧劲儿。你是聪明人,今后就算作成提督夫人,享了福,也要谨记是受皇后娘娘提携,始终都要对她忠心才是。”
嫣晚赶忙下床,于素潋脚下匍匐,恳声道:
“姑姑放心,您与皇后娘娘有恩于奴婢,奴婢自是时刻铭记,不敢忘怀!”
……
“岂有此理”
坤宁宫里,钱皇后一记咆哮,愤然甩了甩衣袖。
“他分明就是以嫣晚作要胁,你居然还要着了他的道!”
冷厉翻眸,森森寒芒剐过掌事,钱皇后沉声不再搭理她。
素潋紧拢两手,颔首低眉道:
“娘娘息怒。奴婢方才所言,句句都是为娘娘打算,还望您三思细酌。
冷青堂不过一介奸宦,处事圆滑如珠。他敢退回坤宁宫的人,说明对咱们已有芥蒂。春宴事出,不可挽回。您难道只为一时之气,便要失了他,且搭上嫣晚一条人命吗?”
“……”
钱皇后猛然举头,面色像是顷刻之间大彻大悟了一般,变得沉默,变得愕然无度。
素潋的声音顿了顿,容皇后将她一番苦口劝说仔细品过,才继续垂首说道:
“娘娘,您再想想。当初,是咱们费力将冷青堂拉拢过来。宝和殿上出事,又是您下了凤谕,派出禁军围住东厂。虽说是为护住冷青堂的根基,只怕时日久了,难免有口杂者作祟,他便认定了是您出尔反尔。您何苦要担当了罪名?
一个东厂算得什么?他要,此刻不如就势给他,方显危急时刻,又是您出手助他一把。只要嫣晚做的好,能收住冷青堂之心,您还怕他与他的东厂,未来不在您的掌控之中吗?”
钱皇后沉眸,半晌无语。认真思忖一番,她神色定定的握拳:
“伺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勤明殿面见皇上!”
……
西厂
明澜听了细作的汇报,震惊不小。将人遣走后,他独自留在正厅,负手阔步,徘徊几度。
情报所述,几日前嫣晚提过的“裴如是”确有其人。此人原任皇宫司膳房五品掌膳,与少年时期的冷青堂有过情愫纠葛,却因年长于他,后未能与之结为对食。未及放归,她便被孝皇帝赐予了当时的国公爷郑冉为妾。此往事说起来,已有十几年之久了。
郑冉,大羿国封疆大吏,先帝当朝临政年代,因其战无不胜,功绩显赫,年纪轻轻就被赐异姓王之封号。
明澜本是对郑国公之事迹不感兴趣,然将数日前安宏反馈的消息,以及贡院掌事的口供拼接起来,他竟获得了出奇惊人的线索。
十七年前,孝皇帝将冷青堂的相好裴掌膳赐婚与郑国公。
十一年前冬雪之夜,又是郑国公府遭灭门血洗。家老小,主仆几百口性命,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郑公原有两子一女。嫡出之长子离奇病故多年,次子于灭门惨案发生几年前已下落不明。膝下唯有一女名唤宛若,正是裴如是所生。
若果按贡院顾掌事所言之思路顺下去,十一年前,痼疾缠身的五岁娇女顾云汐入贡院,该是郑氏被灭族以后的事了!
明澜凭空视线虚无,频频勾动葱白的五指细作掐算。
想那小云官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如果退到十一年,当时的年纪也与郑国公亡女宛若的岁数,完吻合。
骤然间,脑中火石电闪狂烈迸射。
明澜被自己的大胆猜测吓到脊背抽凉,身汗毛部竖起来了。
他清楚,冷青堂可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主儿。幽筑贡院选人严苛,如何就能随意进得一名病弱女呢?
明澜眸色暗沉,不觉有些嘬牙。凭直觉,他越发感到顾云汐的身份存在很大疑团。倘是得以破解这重疑团,便可直接打垮冷青堂!
顾云汐究竟是谁?该从何处下手继续细查她的身份?眼下倒让他犯了难……
晨光熹微,光线细细碎碎落于人面之上。在眉心眼角处,隐隐泛射出微凉的气息。
遵督主指示,她今日要与程万里到京城以南的十里街上寻一风月场所“万花楼”。那处有个著名花魁,艺名叫做“傅丹青”的女子。
相传此女不仅能歌善舞,更做得一手好字画,故而引得京城世家子弟、外省贾枭如云慕名而至。不惜挥撒重金,只求傅姑娘弹奏一曲,或是即兴的一副墨宝。
而此女天生心性清远桀骜,每幅字画必是十两黄金,不多取也绝不少收。因此,便有了“傅十两”之雅号。
顾云汐一大早起来,便与程万里、晴儿踏马赶往十里街去。
晴儿的屁股刚沾马背,就喋喋不休起来,神色不爽的抱怨着:
“切!我当督主将咱们支去了什么好地方,敢情竟是青楼楚馆!要是压根没见过人,咱们爷又如何知道,那傅丹青品貌绝佳、才艺上乘的?”
嫣晚之事让晴儿至今心存余悸。只要涉及顾云汐之外的女子,她都会异常敏感起来,处处设防。
顾云汐却不爱听,边策马边瞥丫鬟一眼,皱眉凛声道:
“晴儿,说什么呢你!”
她倒是对督主深信不疑。尤其昨夜,两人凑到一处,享过不算深入却是极难启齿的事后,她像是一夜间品尝到爱情真正的美好与甜蜜。此时此刻,人也变得更加坚信,她爱督主,督主对她也是爱得执着而专注。
程万里看看她俩,不好意思的咧嘴笑起来:
“有东厂那些个稽查精英在,想要获得一点信息,还需劳烦督主大驾,亲自去访青楼不成?晴儿,你想多了。”
“哼!”
晴儿噘嘴,满脸不悦的扬起马鞭,一跃超过他与顾云汐,先行向十里街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