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未下,萧天柔便得知了此事,她请来谢玟,在一个寒凉如水的夜晚中,她取下那支金色凤凰簪,放在谢玟的手中。在一片悸动和期待之下,在她面前永远一派温和的谢玟忽然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全然没想到会有此事,他那双极致漂亮的、执棋的手,温柔地将金簪重新戴回萧天柔的发髻边,俯身行礼时说得还是:“公主保重。”
金簪穿过她的鬓发,一取一还,芳心穿透。
次日,长公主入宫面圣,那道已经拟好的圣旨便不了了之。在此事之后,谢玟也极少去见她,他虽珍重朋友,却不想自私地玩弄他人的感情,自然应该远离。
但他不知道,那道圣旨虽然封存,却并未销毁,数年后,萧玄谦从匣子中令它重见天日,他耐着性子,读完旨意、以及长姐跟父皇的书信来往——其中言辞恳切,一片痴心。
那时先帝重病,萧玄谦以太子身份监国。他的老师正远在江南治理水患,亲手格杀了数个贪污之臣,真金白银日夜不停地送往帝都,再被批复调动物资,赈济灾区。
萧玄谦跟长姐见了一面。那年她二十四岁,依然未曾婚配。两人对弈之中,萧天柔体力不支,神思困倦,中盘告负,让本不如她的九弟胜了一局。
如今的萧九已与多年前不同,父皇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手中早已握着无数柄可以置她于死地的利剑,而他偏偏要选那一个:“老师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全天下都知道谢玟是他的恩师,萧天柔自然不会不知道,她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已听到了一些秘闻,从容中微带讽刺:“你究竟是非要谢大人去治理水患才放心,还是想摆脱他的监护,享受独揽大权的滋味?”
“这和我真心担忧他,想念他,有什么冲突吗?”萧玄谦道,“老师当年跟长姐情谊非凡、以知己相交,怎么忽然断了?”
她放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他是正人君子,不像你一般,心口不一,说些晦涩谎言,一句话后面就要生出十个陷阱,我跟怀玉的事……你不过是他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过问?”
萧玄谦收敛唇边的笑意,漆黑的双眸凝望着她:“我没有资格,还有谁有。”
萧天柔道:“天下之中,唯有你最没有资格。你不能对你的老师起那种肮脏龌龊的心思,这是不顾人伦,是禽兽之行。”
“你就行,我便不行吗?”萧玄谦问,“你的爱是爱,我的,就是肮脏龌龊、禽兽不如。”
“因为你一心惦念着侵吞、占有,非要在他身上夺得一些东西。只要他认清你的面目,总能看出谁才是真心的那个人。”
萧玄谦轻轻地嗤笑了一下,他的视线穿过长姐纤弱的肩膀,见到亭子后随风摇摆的荷,荷塘之外,那条烟花柳巷里正有贵族子弟穿行,他自言自语道,“你真的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如此刚烈,果然是老师的好知己。”
萧天柔定定地道:“光从身份来论,普天之下,只有你最不配。纵然你偷得几分怜爱……既然是偷,总有报应,早来晚来,总归会应在你身上。”
萧玄谦笑了笑,盯着她道:“你觉得我抢了你的吗?”
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她匆促地别开眼,等再回头时,萧九已经离开了凉亭。
之后的某一日,在谢玟回京的途中,忽然听闻长公主成亲的消息,他身侧与他共同治理水患的大臣也同时得知,对他道:“公主终于放下她心中的人了么?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谢玟原本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的。
朝野上下,但凡是能够见到他的人,动辄对公主的这项婚事都是大加赞赏,但新郎的身份他几度询问,竟然无人得知。那夜的紫微宫灯火通明,迎接他的萧玄谦剪掉了灯台上的烛芯,眉目沉浸在一片昏沉的暗色里。
“她的驸马啊……”萧玄谦垂着眼帘道,“我随便选了一个世家子弟,但是那人当夜死在青楼里了,马上风,不争气。”
这明明是如此清晰的一字一句,谢玟却听得一片茫然,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都显得那么陌生。
“喜事办完,就办丧事。”萧玄谦从案边拿起一叠纸,放在火苗上燃烧,“老师,她配不上你的。”
往日再多裂痕,也没有今夜的冲击更大,谢玟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呼吸时的空气都冰凉彻骨:“你……”
“没有资格的不是我,”萧玄谦的眉目在火光中明灭不定,他喃喃自语,好像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旨意下了,人也死了,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手下的纸燃成飞灰,攥在他手心的书信上正是眼熟的字迹,那是萧天柔向先帝表明心意的字句,滚热的火最后烧到他手心里,萧玄谦没有动,直到书信化为灰烬,他的掌心灼伤流血,鲜红一点一滴地淌落桌面。
他在等老师责骂他、训斥他,或是等老师提醒他,别烧到手。
可是谢玟却只是从他身侧穿行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彼时的萧九尚且觉得,这是他要抓住对方、握紧对方的必要过程……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觊觎他最重要的人,没有好下场。
谢玟连夜赶往荣园,见到因为蒙受屈辱打击、一病不起的萧天柔时,隐隐听到了耳畔幻觉般地传来撕裂声,很久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长出裂纹、摔成碎片,一次又一次崩盘的声音。
专断独行的狼露出獠牙,即便没有刺向他,也让谢玟感觉到,他的心在一点一滴地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