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冯齐钧闻召入宫。
他此行极隐秘,比早已隐居在野的李老先生更为谨慎。冯齐钧此前已与张则私下交流过,张则对此闭口不谈,但他光是闭口不谈的态度就已经告诉冯齐钧很多事,他愈发确信谢玟未死、且此刻就在紫微宫中。况且冯齐钧随后得到了陛下批复、密折获得允准,就连夜拿着折子向张则问明了具体情况。
张太医终于松口,在他看来,陛下既然让李献见他,就并没有将帝师藏着掖着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帝师再跟朝堂惹上什么关联、为此被牵累罢了。
直到此刻悄然入宫,冯齐钧心中还回荡着张则的话语,对方说:“我诊治谢大人时,他虽受了些伤,可那伤并不至此,只是帝师被陛下留在宫闱中,恐怕心结难解,长久下去……会引出一些别的病来。”
冯齐钧当时道:“谢大人是心胸开阔、遇事冷静之人……”
“你说得对,只是,谢大人的冷静中,包含陛下吗?”
冯齐钧登时怔住。
他未曾亲眼目睹一些京中泛滥的传闻,也不在乎陛下与帝师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却记得启明元年前夜、也就是陛下登基前的那一晚——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埋没于文官中不被发现的庸碌小吏。京城迎来一场轰鸣可怕的雷雨,压盖漫天的乌云几乎坠到头顶,在夜色和国丧之中,皇子中留到最后的七殿下发动宫变。
他捧着满卷的文册,蓑衣上滚落着层层雨水,在送书的途中呆立着。滂沱雨幕,七殿下的刀兵没有去动萧玄谦、而是像后来的周勉一样,拨出大部分兵力来围困住了谢府,但他与周勉的选择原因却截然不同——此刻的谢玟是货真价实的重臣,几乎权倾朝野。只要杀了他,新帝登基之事才会有变,而且谢玟不会武功,又不是簪缨世族、没有家臣家将,这是最有可能成功、也是收益最大的一项计划。
他听到恐怖的兵刃交接声,血色从谢府门前一路淌出来,惨叫和吼声被淹没在深夜里,那些摇晃的灯笼、重重撞击的甲胄,就是他记忆中的全部。冯齐钧躲在角落的草筐边,一动也不敢动,怀里的书册塞得死紧,像是一直按压进肺腑里,他浑身都在惊得冒冷汗,听到一声哀嚎冲破天际,极度痛苦和愤恨的声音突破大雨。
“谢玟——”七皇子嘶吼道,“我也被你教过,我也收过你的棋谱,我比萧九还更有悟性!你凭什么看不到我!我宁愿杀了我母妃来向你表态,可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屑一顾!谢怀玉,我不服!”
雷声骤起。
在闪电蹿过的瞬息间照亮一切,谢玟垂着眼眸,那双温雅的眉目此刻显示出一股苍白而可怕的冷酷。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带鞘的剑,剑鞘上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他淡淡地道:“你十七岁的时候,在重华宫打死了一只猫。”
七皇子猛然怔住,他仿佛被猛地击了一下脑子:“猫……那时、那时你不在……”
“对,我不在。”谢玟抬起眼看着他。
“那是跟着萧九的垃圾。”七皇子的脸上手上都是血,随着雨冲刷下来,“你知道吗?我们都很嫉妒他,我嫉妒他那么低贱,却如此幸运。他根本一无所有,却总能获得先生你的垂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谢玟静默地望着他,七皇子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他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你以为我夺走他的东西只是瞧不起他吗?也因为你!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夺走了你!在重华宫的时候,明明我才是最殷勤最顺从的那个,你凭什么只顾着同情他!”
“……猫,对,他一无所有,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一只流浪猫,居然也想照料更弱小的东西了,可惜,他们都是低贱的蝼蚁,不配跟我们竞争的蝼蚁。庄妃愚蠢、老六糊涂,这么个近在屋檐的小畜生都没能治死,反倒把他送到了你手里。”
七皇子定定地望着谢玟,他的甲胄已经充满了剑痕,却还癫狂地笑道:“那本来就是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萧玄谦也一样,你把这么个没人要的玩意儿捧到手心里,不觉得脏吗?对了……萧九相依为命的那只猫,被我在宫里剥了皮、挖掉眼睛,就在他面前……哈哈哈哈你知道萧玄谦第二天为什么没来上你的课吗?因为他为了收埋那个畜生,几乎把手都挖断了——”
七皇子上前一步,谢玟身边的近卫猛地上前一步,枪尖齐刷刷地对着他。但他却仿佛没看到一样,忽然对谢玟问:“他跪过你吗?”
谢玟沉寂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好,”七皇子扯动唇角,笑着道,“那他睡过你吗?!”
他本以为这样的侮辱足以让谢玟动怒,足以让这个高高在上、对他永远不屑一顾的谢先生勃然大怒,但并没有,谢玟的情绪似乎被冰冻结了,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在七殿下的脚下,尽是一片倒在雨中的尸体。他的声音极度嘶哑,几乎像是把毕生的怨恨都说了出来:“萧九有人生没人养,连父皇都不记得他,就这么个人,还想坐拥天下?!我只恨没有早点杀了他这个杂种!”
谢玟终于给了一点反应,他盯着对方道:“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七皇子早已歇斯底里,怒火滔天地冷笑道,“他娘跟侍卫苟合,还爬上我父皇的床,这个婊——”
他话音未落之时,谢玟抬起了手,周围谨遵命令的紫微近卫冲上前去,无数的枪尖扎入七皇子的身躯里,伤口流淌着血液,跟地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七皇子身躯下滑,半跪在地上,可还留着一口气,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谢玟伸手拔剑出鞘,走出了仆役高举的伞下,亲手将这把利器送入七皇子的胸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睁大眼睛。
对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说得是“谢玟,你会后悔的。”,他重复了一遍,就被他曾经一心仰慕的谢先生戳穿了五脏,倒在血泊中。
飞溅的血液、冰冷的雨水,谢玟将这把剑按到底,掌心扶着剑柄,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浑身的沸腾在寒冷中一重一重地弥平、消散,他望着头顶的乌云,低语喃喃道:“从今夜起,天下太平。”
那一夜结束得格外漫长,在天将破晓时,登基的旨意传遍整个京都,无数匹快马飞驰出京、昭告天下。而躲起来的冯齐钧没有逃过紫微近卫的搜寻,他浑身湿透地被带到谢玟面前。
那把斩杀了七殿下的“天下太平”就放在案上。谢玟换了一身衣服坐在矮茶桌旁烤火,他的外袍干净整洁、仿佛没有被血水雨水沾湿过,清雅温文,纤尘不染。
冯齐钧的心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仓皇地跪在对方面前,结结巴巴地辩解求饶,让谢大人饶他一命,与此同时,宫中的消息传达过来,说得是九殿下掌控了局面,让先生不必担心云云……他离谢玟如此近,立即便发现对方松了口气,身上似乎有什么枷锁被去除了一样。
于是冯齐钧听到他问:“你这书……要送哪儿去?”
他抬起头,看到谢玟在翻看他怀里本来要送到究文馆的资料和书册,吞了下口水,如实回答了一句。
“这书挺有意思的。”谢玟抬起手,把那本《开物之理》挑出来,“真是朴素的唯物主义啊……”
“什么?”冯齐钧没听懂。
“没什么。”谢玟看着他微笑了一下,“今晚,你看到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