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一直忙碌到夜尽天明之时。
这样不同寻常的气氛很快让整个京都为之凝重,特别是罢朝一日的消息传出,几乎所有的中枢重臣都频频派人探问,怕出了什么大事。而太医院此刻也只剩下一具空壳,只剩下药童仆役们纷纷来回送药。
到晨光朦胧时,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我哥都没说拦我,你们谁敢不让我进!先生不来,他也不来,整个太医院抽空了调到这里,究竟出什么大事?”是萧天湄的声音。
解忧公主是本朝最为受宠的公主,如果有其他的宗室女像上次那样不顾一切地闯宫,非要见谢大人,恐怕受得就不是抄书禁足之类的惩罚了。就在郭谨拦住她时,红衣少女解下腰间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地上,横眉冷对:“三年前我尚年幼,连一眼都没能看到,如今我一定要……”
她话语未完,殿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让她进来。”
是萧玄谦。
郭谨闻言,当即便向一侧让开,为公主掀开门帘。在厚重的、收拢热气的帘子内,弥散着浓郁的苦药味道。萧天湄抬起眼,见到她的皇兄坐在榻边,吹凉了手中的那碗药。
萧天湄的目光立刻转移到床榻上,厚重的被子近乎将对方全然包裹住,只有一片乌发流泻在枕侧,谢先生似乎还没醒,即便只露出了一半面颊,还能看出对方血色全无。
解忧公主心口当即涌上一股恼火,但当着谢先生面,她只得将沸腾的怒先压下来,走到床边问道:“是怎么回事?”
萧玄谦没有看她。
“我问你是怎么回事!”湄儿加重了语气,她声虽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几乎发抖,“你就这么照顾他的吗?九哥,我以为你起码是顺着他的——”
萧玄谦胸前的帝服被她的手指抓起来,金线缝制的龙凤图样被揉出一团褶皱,他不得不跟少女对视,听到她咄咄逼人地问:“你是不是又强迫他了?你又做哪些混账事了是吗?皇兄,都已经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学不会……”
“我要学会什么?”萧玄谦冷不丁地开口,“闭嘴,不许吵。”
萧天湄的千般怒火都被这命令的语句堵住了,她想起谢玟还在一旁,便努力地顺了顺气,松开手背过身去,悄悄地抹了一把泪,勉强道:“要是先生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萧玄谦抬眸望了她一眼,寂然无声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看着湄儿擦干眼泪,伏在床头查看谢玟的状况,这小丫头明明已经跟老师三年没见了,可还是更亲近他,就像玉狮子一样……他们都亲近那个最初对自己好的人。
连他也不例外。
萧天湄握着谢玟的手指摩挲两下,低低地道:“先生还说要给我过生辰,说会送我礼物,您身体素来康健……我竟不明白这一次是为了什么?如若此世无所眷恋,您要回您的来处,不如也带上我吧。”
后一句说得有些意气用事了,但这话让萧玄谦极度地无法忍受,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道:“他没事……我会让他没事的,你回去吧。”
湄儿却并不相信,她站起身看向自己的皇兄,冷冷地笑了一声,手指不断搅动着那截鞭子,道:“你只会害死他。”
萧玄谦抬起眼,跟她对视了片刻。
“九哥,你把他留在这里,只会害死他。先生所向往之处,从不在深宫之中,他或许会为了别人停留,但不会为了别人折断手脚,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她冒着极大的风险这么说——皇兄虽然宠溺她,但涉及到谢先生的事,就算他们是亲兄妹也时常翻脸吵架、关系破裂,到眼下这个情况,谁也说不准九哥到底怎么想。
但萧玄谦并未发怒,而是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呢?萧天湄还欲再问时,那位郭谨郭大监却已悄然无声地摸了进来,立在她身后,分明是请她离开的意思。她望向床榻,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妨碍对方休息,便将一口气咽下去,道:“真希望我们不会有彻底决裂的那天,九哥。”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在她身后,萧玄谦的声音缓慢地响起:“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他的话顿了顿,“生日快乐。”
萧天湄的心中忽然极度地复杂起来,她的脚步停了一瞬,随即步出这个令人压抑的宫殿,但没有离开,而是背对着门坐在了殿外的石阶上,黎明的光线一缕一缕地映在她发间,照亮那些耀目的钗环。
室内的炉火永续不断,张则与其他太医仍在讨论,每个一个时辰便过来切一次脉,已开出来的方子熬好了药,药盅滚烫。
萧玄谦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等到晨光熹微地映入窗纱时,谢玟的体温被催热到正常的温度,他才重新醒过来。
小皇帝就在他的面前。
两人视线交汇之间,居然只剩下一片无言。萧玄谦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记得熬好的药温度正好,便亲手喂他喝药。
但玉质的药碗和汤匙被苍白指尖推了回来。
“老师……”
谢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疲倦地缩回到被子里,仿佛这是一个狭小而温暖的巢穴,能够带给他一点不被伤害的安全感。
“……是不是你嫌它太苦了?”萧玄谦低声道,“我让人准备了冰糖和蜜饯,你喝一口,我尝过了,不苦的。”
谢玟仍埋在被子里,他像是一只垂死的鹿,看上去仍旧温柔宽容、一片静默,可却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从五脏六腑里发出没有声音的绝望哀鸣。
“怀玉……”
“我不想喝。”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勉强劝道:“……就喝一点,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行,我再也不发疯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