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的内容无非是做了噩梦,梦到谢玟不要他了云云,还说梦到老师对他不满意,又找了别人……总归都是这之类的妄想,但萧玄谦没说的则是——他在最忽冷忽热、痛苦交织的昏迷梦境中,望见了匪夷所思的画面:他见到自己失去理智、被爱/欲彻底侵吞,以至于伤害到老师,最终得到一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他惊诧、恼怒,既自责又愤恨,根本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也就忽然惊醒,一睁开眼,就看到闭目休息的谢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非常飘渺、非常难以形容的韵味,即便是这张脸上写满憔悴和疲倦时,也能让萧玄谦心中顷刻安定下来,他想,那是梦,没有发生。
不会发生的。
萧玄谦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拨了一下他的发丝,那些本该乖顺地归拢在身后的长发,趁着主人困倦,散漫地滑落到肩头。他只这么碰了一下,老师却睫羽微动,抬起了眼眸。
萧玄谦觉得,被对方注视到的那一瞬间,他才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在那之后,谢玟利用此事,做足准备功夫和证据,在皇帝面前亲手揭开血淋淋的惨剧,兄弟阋墙的尽头,便是父子相残。当今皇帝不免为之感到肝胆俱裂,即便被伤害的那个人是他不宠爱的九皇子,他也为这份阴狠深深警备。地位远不如从前的庄妃在一夕之间被打入冷宫,荣华加身的六皇子一步走错,便被剥夺了所有的恩宠、幽禁在京郊的一处偏僻宅院里。
三日后,庄妃投井而亡。掌管这寒冷宫殿的年长太监递出信来,辗转递到九皇子的府上,谢玟挑亮灯芯,看着大病新愈的学生披衣而来,展开那封效忠的书信……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太监,在深宫沉浮多年,熬尽资历,但他兼有谨慎而大胆两种矛盾的特质、并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只赌一次。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总管大监崔盛。
那时,谢玟也将这张不便示人的书信烧掉了,就如同眼下一样。炸开的细微炭火、零星的火星,还有他指间飘落的灰烬……他想得入神,手腕一下子被童童拉回来,四五岁的小女孩横眉怒目,大声批评道:“心不在焉的时候不要玩火!”
谢玟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睛,道:“抱歉……我这不是老毛病么。”
“你还知道是老毛病。”小女孩拍了拍他的手心,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真的上了年纪,精力只能用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一心二用的时候了。”
她指的是谢玟十年前刚刚来到这里时,与诸多国手对弈的往昔。谢玟倒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嗯,还会越来越念旧。”
这父女俩的模式实在让人看不懂,暗卫十一观察了半晌,没有插话,他暗中揣摩着帝师的面貌,觉得对方还是言重了,谢大人看起来……不知道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远远谈不上精力不济的地步……
十一刚想到这儿,忽地又记起当今陛下也是二十五六,谢大人是陛下的老师,那……他忍不住又仔细地端详了对方片刻,头上简直快要冒出一个问号来。
他踌躇了片刻,见谢大人脸上神情如故,才问道:“大人刚刚说,那个人趁您醉酒,跟你发生性关系,什么是性关系……”
童童一听这话可就不困了,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十一,刚要开口,就被自家亲爹捂住了嘴,然后薅到怀里塞了一口烤鱼,小女孩恶狠狠地吃着鱼肉,盯着谢玟那张正经的脸。
帝师大人从容地解释道:“就是夫妻关系。”
暗卫大吃一惊,但震惊之余,心思略显单纯的十一忽然发觉了这其中的漏洞,琢磨着小心问道:“您说的那个人,听起来好像……”
他敏感地没有说话,而谢玟也只是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烧空那些书信,每一封“怀玉亲启”,都在火焰中升腾起一丝一缕、缠绵不绝的墨香。
————
飞驰的雪白骏马疾行而来。
马蹄深深地陷进雪中,而这匹英武神骏却毫不为之停留。马上之人一袭玄色长袍,披风底衬猩红,在寒风中泼洒出如血的一线艳烈。
在雪色骏马飞奔的后方,一行身着佩剑、锦袍轻甲的紫微近卫追逐不上,甚至有马匹当场止步跪下,连人带马都在呼哧呼哧地喘气。领头的何侍卫翻身换马,紧扣缰绳,再度冲了上去。一旁的兄弟扯着嗓子冲他喊道:“不行首领,我们根本追不上宵飞练!”
陛下的坐骑是一匹神骏,而天子又是出了名的骑射绝佳。何泉觉得自己的喉咙根儿都在滋滋冒血,咬牙道:“紫微近卫,反而追不上天子,咱们算是干什么吃的!”
一干人沉默下来,而没被宵飞练甩掉的几匹马也接近力竭的边缘,于是又有人道:“我们数匹马轮换,两天一夜,都快要把战马跑死了,是陛下不会累、还是宵飞练不会累?这又不是径直回京的路!”
“后面都是南巡随行的重臣们,老大人们精力不济,何首领,你看我们是……”
“就算再赶也赶不上回京过年了,陛下这到底是要去哪儿?至少该问一问,让老大人们安心。”
能支撑着说话的几人,都是武功俱佳、身体强健之人,而稍微体弱些的,早就在不眠不休的疾驰中失去灵魂了——脑子都差点被北风给吹歪,明明啥也没做,但仿佛身体被掏空。
何泉沉吟片刻,道:“冉元飞,你跟我追陛下,其他人立刻掉头,回去接应南巡的车驾队伍。”
“是。”
“遵命。”
于是两拨人当即分开,只剩下两道身影不顾一切地加速冲上去,何泉和冉元飞骑术都很不错,跟陛下相差仿佛,换过马后,在竭尽所能之下很快便缩短了距离,追上了渐渐疲惫的宵飞练。
而那头雪色的大马却渐渐放缓速度,最终停到了洛都里一个点着彩色灯笼的院门前,里头矗立着数座楼宇馆坊,陛下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两个紫微近卫猛勒缰绳,冉元飞刚想一头扎进去,就被何泉拉住肩膀:“你睁眼看看。”
冉元飞抬起头,见到“牡丹馆”这三个大字,他品味了须臾,脸上腾地一下红了,面若火烧地问:“青青青……青那个……”
“青楼。”何泉道。
冉元飞久久回不过神,瞠目结舌:“从南疆回洛都,疾驰两天一夜,就是为了来洛都第一馆狎妓?!陛、陛下……我就说!老大人们都觉得陛下近日以来有些轻佻……”
“狎你个头。”何泉怒道,“等郭大监赶上来,听见你说这鬼话,拧了你的脑袋!”
冉元飞立刻噤声,满脸凄风苦雨地看了一眼这牌匾,踌躇不前之际,何首领便揪着他的耳朵一把拽了进去。
何泉道:“郭大监嘱咐过我,陛下有个故人在此,曾在信里写了,初一之前一定赶回来相见……你害什么羞,给我睁开眼看路!”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的轻佻是指行为举止不稳重。比如赵佶为端王时,宰相章惇就说过:“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不是说小皇帝在大臣们面前轻浮浪荡,而是指他做事没有以前稳重。攻身心如一永远爱受一个人,无论哪个时期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