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看对方,所以也就没见到萧玄谦熠熠逼人的眼眸。小皇帝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灵魂的安定和满足,他简直恨不得跟这个人融为一体,让他长长久久地跟自己契合、缠绵,成为他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极大地被安抚到了,那些狂躁和抑郁都降服在“被爱着”的感受之下。
萧玄谦道:“再说一遍好不好?我还想再听你说一次。”
谢玟没有再说,但他却抬起头,摸索了一下,很生疏地堵住了对方的唇,不过很快又分开,忽然问道:“敬之,如果有一个地方会让我感觉到很开心,会让我很放松,你愿意让我去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萧玄谦一时没能体会到其中更为深沉、更为幽然的内涵,而是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谢玟点头。
“只要那个地方在启的国土上,我便能陪同你前去。如果是塞外之地,无论是雪山、大漠、还是向南的海岛,给我一些时间取得,也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是你不能去的地方。”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
他意识到对方说得是“你”,是自己不能抵达之处。别人或许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同,他跟萧天柔一样,对怀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疏离冷寂感受至深,熟悉得简直达到了畏惧的地步。
对方的超脱并不是名士的超脱,好像已经见惯了另一番天地的风景和文化,所以对眼前的这些就算喜欢,也无法产生归属感。而这种归属感缺失,曾经让萧玄谦恐惧窒息、患得患失,那些“对方时刻会离开”的模糊感觉,早就几次三番地占领他的理智、渗入他的骨髓里。
但萧玄谦没有听谢玟说过“世外之地”,他刹那间沉默下来,呼吸声沉得像一块厚重磐石,他的臂膀越收越紧,似乎在泥泞深潭里喘不过气,半晌才道:“……我让老师不舒服了吗?”
谢玟只是轻微地提及了一下,对方便难以接受地蹭了蹭他:“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怀玉,是因为我执意亲征,你生气了么?”
谢玟无言以对,他光是这么试探着询问一下,就已经耗费了许多心理准备。小皇帝这么难过地一拖,他哪敢直白坦诚地掀开,告诉对方“我要回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这不是真要把人逼死吗?
“不是因为那个,”谢玟道,“我只是问一问,你不要多想。”
萧玄谦抬手按住了额头,长长地调匀了一下呼吸,声音低哑:“我会很害怕的。”
他一受刺激就会头痛,但因为谢玟在身边,就算疼得再厉害也能收敛住,这次也是一样。萧玄谦重新环抱住他,受伤似的解释道:“我不是任性妄为,老师,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但我实在等不及了……那些立后纳妃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我想平西北,根除此患,等不及名将出世,更想扫荡积弊、斩除贪官,再为谢童铺路……这算下来要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如今还不着急,什么时候着急?”
谢玟静默倾听。
“你可以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么?”他问,“或者老师是气不过我以前做错的事,所以才这么说来惩罚我……那这样也好,你别不高兴、别生我的气,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他握着谢玟的手,不住地揉捏着对方的指节,仿佛要在这反复的动作中寻取到一丝安慰。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天性冷酷的人,也会因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权势地位,而在乎掌控了软肋。尽管谢玟并没有要拿捏住这一点,他从不会依仗着得到的东西而去肆意伤害。
谢玟甚至不知不觉中有些心疼,温柔地哄了好几句,又被对方恳求似的索取承诺。他无奈低语道:“我真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不是永远都站在你这边吗?”
他抬头亲了亲对方,眼眸湿润多情,被这双眼睛注视时,仿佛会产生一股得到全世界的浪漫幻觉:“真拿你没办法,快睡吧。”
萧玄谦盯着他的眼睛,好半天也没说出个回应来,而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追逐过去,加深了这个轻盈的吻。
谢玟被他握住手腕,这种充满压迫力的姿势,竟然没能激起他对彼此亲密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心平静如水,仿佛沉没进一股徐徐散开的波纹中,他忽然深刻意识到——在此刻,不,在更久之前,尽管一直逼迫、索取、一直推着他向前走的人是萧玄谦,但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他才是那个始终高高在上,保持冷静,不肯施舍情爱的人。
他才是感情中的士导,是左右天平的砝码,是逮捕野兽的陷阱、制服怪物的牢笼。
他是那个掌控走向的决定者,是制造对方软肋、掌控对方的软肋的人。在亲手塑造了这样的萧玄谦之后,又一点点地把他掰成眼前的样子,那些带来痛苦徘徊、令人难以支撑的伤患和旧事,其实也是他赋予萧玄谦另一种生命后,对方传递而来的反馈。
直到如今——小皇帝强悍而出众,完全可以凭借才能做一个千古名君,自己只能起到修正辅弼的作用。但同样,这个人也脆弱得一碰即碎,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摧毁对方。
我会摧毁他么?谢玟扪心自问,我能做出决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骨中骨,血中血:
原句是《圣经》“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此处为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