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嫣十分感动,她望着李玄寂,觉得燕王殿下风华清贵、器宇轩昂,实在越看越顺眼,她突发奇想:“玄寂叔叔,您对我真好,您要是我爹就好了。”
李玄寂忽然用拳头抵着嘴,咳了起来。
谢云嫣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妙,她踮起脚,使劲仰起脸:“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刚才那些个小娘子,没一个比得上我,玄寂叔叔,若不然,您收我做女儿吧,凑一个儿女双全,多好。”
李玄寂实在忍不住,屈起手指,在谢云嫣的头上敲了一下:“胡闹!”
他手劲挺大,那一下敲得谢云嫣“哎哟”了一声,赶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哀怨地道:“玄寂叔叔,打哪都成,不能打我头,会傻的。”
李玄寂哂然一笑:“无妨,反正你聪明得很,傻一点也不要紧。”
这是在夸她了吗,谢云嫣乐滋滋的,她在大石头旁边坐了下来,用柔软的声音道继续哄他:“玄寂叔叔,您认真考虑一下,要不要收我做女儿,我比阿默可强太多了,我懂事又听话,将来会好好孝顺您……”
“我的女儿就不能嫁给子默了。”李玄寂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打断她的遐想。
谢云嫣想都没想,果断地道:“那就不嫁,阿默哪里比得上您要紧。”
这么说完,她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果然,李玄寂顺手又敲了她一下。
“又在瞎说!”
谢云嫣“哼”了一声,小声地嘀咕:“说了不要打头,真的要傻了。”
哎呦,真糟糕,日常哄人哄多了,这会儿说老实话都没人信她,气煞人也。
李玄寂将目光移向远处的风景,用平常的语气道:“你祖父与燕王府有旧,当年,我曾经答应过他,但凡我力所能及,会庇护你安然无虞,君子一诺,重于九鼎,你无需做我女儿,纵然来日子默有变,我也会替你做主,不用担心。”
说到这个,谢云嫣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手指头搓着衣角,低声道:“方才,我遇见朱家的九娘子,她出言辱及先祖父,十分不恭,我之前也曾听母亲提到祖父,言语颇为鄙薄,玄寂叔叔,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祖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她们要这样说他老人家?”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而后慢慢地道:“我所知的谢鹤林,为人狡诈,不守礼、狂妄自满、脸皮厚如甲。”
李玄寂每说一句,谢云嫣的神情就沮丧一分,到后面,眼眶都红了,咬着嘴唇,生气地瞪着李玄寂。
“但是……”李玄寂低头看看谢云嫣,目光深沉,“他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求仁得仁,死而无憾,这其中的缘故你不懂,也别去追究,只要记得,你们陈郡谢氏门风高洁,谢鹤林国士无双,俗人非议何其谬也,不用在意。”
他顿了一下,又严厉地道:“倒是你,你祖父的好处你一丝没传到,却把他的坏处学了个十成十,大是不该。”
谢云嫣缩回脑袋,皱起小眉头:“玄寂叔叔,你真的老了,为什么这么啰嗦,时时刻刻不忘教训我,我爹都不待你这么爱念叨的。”
眼看李玄寂板着脸,还要再说,谢云嫣急忙把手举起来,胡乱指了指上头:“啊,我想要那片叶子,您帮我摘下来吧。”
有一截树枝斜伸下来,疏影横斜,恰在李玄寂的头顶上方。
李玄寂抬手,依言将那叶片摘了下来,递给谢云嫣:“拿着,自己去玩,别在这里闹了。”
谢云嫣接过叶片,笑嘻嘻地道:“我不闹,我吹一首曲子给您听。”
她姿态悠哉地坐在那里,背靠着那块大石头,抬起脸望着远处,那里苍穹如盖、群山连绵、流云来去,一派天地广阔的好风景。
她将叶片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欢快而轻盈的曲调流淌而出,在树下旖旎了片刻,渐至高亢、至悠长,如同这山间的风拂过草木,拔高了,追上飞鸟,在云间盘旋。
她的技艺并不十分出色,却似乎有一种天赋,总能将天然景致融于曲调间,见剑舞、做慷慨燕歌,见山鸟、做婉转轻啼,见此山间野景,便做云天长调,似乎信手拈来,自然无痕迹。
李玄寂安静地听着。
风轻轻地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有飞鸟在山谷间长鸣。
不远处的那匹黑马仿佛被谢云嫣吹奏的曲调吸引住了,哒哒地踱了过来,弯下脖子,把硕大的脑袋凑到谢云嫣的面前,喷了一个响鼻。
谢云嫣“噗嗤”一声,吹破了音,停了下来,伸手在大黑马的鼻子上点了一下,严肃地问它:“你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吹得特别好听呢?”
大黑马轻轻地“咴”了一声。
谢云嫣得意起来了,转过头,对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您看看,连这马儿都被我的乐曲所感动,可见我吹得多好,原先说的百鸟来朝都不是虚的……”
冷不防那黑马一低头,伸出大舌头,把谢云嫣手里的叶片卷走了,在嘴里嚼巴了两下,还觉得不满意,又吐了出来,还“呸呸”了两下。
谢云嫣话说到一半,呆滞住了,她僵硬地转过脸来,正好和黑马凑了个面对面,居然从那张长长的马脸上看到了不屑的意味,她勃然大怒。
“喂,你好生无礼,谁许你吃我的叶子?吃就吃了,你还嫌弃什么?把你的大头拿开,这么丑,你好意思杵在我面前吗?”
大黑马不甘示弱,“咴咴”地大叫起来,好像要和谢云嫣吵架。
“肃静!”李玄寂一声断喝。
谢云嫣和大马一起闭嘴了。
“飞廉,一个已经很吵了,你不许再吵。”李玄寂低喝了一声,饱含威慑。
大黑马颇通人性,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立即老实了起来,还用大脑袋蹭了蹭谢云嫣,以示休战之意。
谢云嫣摸了摸黑马的脑袋,顺便给它挠了下痒痒,好奇地道:“玄寂叔叔,这马是您的坐骑吗?它生得真稀罕,身上这么黑,四个蹄子却是白的,好像是它娘生它的时候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了,差了那么一小截。”
幸好大黑马听不懂人话,不然保不准又要吵起来了。
李玄寂淡然道:“离它远点,飞廉性烈,不喜生人,小心它伤了你。”
谢云嫣看了看黑马,又给它挠了两下脖子。
大黑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就这,性烈?不喜生人?
谢云嫣来了兴致:“玄寂叔叔,您的马肯定跑得特别快吧?能借我一用吗?”
“不借。”李玄寂毫无转圜地回道。
“就知道您小气。”谢云嫣毫不气馁,狡黠地道,“那把阿默借我,我要使唤他做事,向您告假两个月,这下可不能不准。”
“你又想做什么?”
“我要阿默教我骑马,两个月后我要和阿眉赛马,现在还半点都不会呢,得抓紧学起来。”
李玄寂闻言斥道:“又在胡闹,你不会骑马,怎么赛马?”
谢云嫣皱起鼻子,“哼”了一声:“我气不过,阿眉一直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处处低她一等,那嘴脸,看了让人生厌,我就想压压她的气焰。”
“所以你一时脑袋发热,就和人家约了赛马?”李玄寂冷冷地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如此愚笨。”
“我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会一时发热呢。”谢云嫣不慌不忙地道,“我仔细看过阿眉骑马的姿势,勾头缩背、手脚僵硬、也骑不太快,想来骑术不精,也就学了个皮毛,我琢磨着,我苦学两个月,和她差不多也就半斤八两,如此一来,就看谁的马好了。”
她歪了歪脑袋,轻巧地一笑:“这不是有您吗,燕王殿下麾下骑兵数十万,亦有良马数十万,若论好马,这天下大约没人会比您更多,安信侯府那是差得远了,如果您借我一匹追风千里马,我就能有七八分胜算了。我若赢过阿眉,她要跪下来磕头认输,喊我三声‘好姐姐’,那场面,想想看就觉得浑身舒爽。”
她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
李玄寂冷冷地看着谢云嫣:“一时意气,无聊之争,你若输了,也要跪下来求饶,岂不丢脸。”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天真又无辜的神情,“我若真的输了,是让阿默叫她三声好妹妹,随便他们做点什么亲亲热热的举动,和我无关,横竖我都不亏的。”
李玄寂的脸沉了下来:“荒唐!”
谢云嫣还是笑,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我就想看看,阿默当着我的面是如何对待她的,说不定正中下怀,兴高采烈呢,到时候我顺便可以问问他,当时在佛门前发的誓言还作不作数,啧啧,万箭穿心而死,听过去怪吓人的。”
“怎么,你觉得子默有了别的心思吗?”李玄寂的眉头皱了一下,语气刚硬,“你与他自幼定亲,我燕王府门风清正,断不容他做背信弃义之事,你无需多虑。”
谢云嫣不期然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李玄寂一身风霜,千里奔赴而来,对她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与眼下的情形又何其相似。
谢云嫣抬起头看着李玄寂,阳光明媚而灿烂,从枝叶间洒落下来,照亮人的眼睛,一刹那,谢云嫣有些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世。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打破了谢云嫣的出神。
谢云嫣站了起来,望过去,只见从山坡下面跑过来一匹红马,风驰电掣一般朝这边过来。
到了近前,从马上跳下一个红衣女郎,她娥眉连娟、美目生辉、艳丽若牡丹盛放。她的鬓发高高地挽起,做出嫁妇人的装束,但她的气质骄矜飞扬,又似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少女。
却是朱三娘,她的手里抓了一只山鸡,径直朝李玄寂走来,笑颜如花:“燕王,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通好找。”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与李玄寂十分熟稔。
李玄寂从大石头上轻轻跃下,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淡漠:“你来做什么?”
“我方才猎了一只山鸡,过来送给你。”
朱三娘举起了手里的那只山鸡。那扁毛畜生还活着,耷拉着脑袋,在她手里“咕咕”叫了两声。
山鸡的羽毛五彩斑斓,尤其是那一小撮尾羽,拖得长长的,在阳光下流金溢翠,艳丽非常。
谢云嫣很是羡慕,眼巴巴地张望着:“好漂亮的鸡。”
李玄寂闻言,从朱三娘的手里拎过山鸡,递到谢云嫣面前:“给你玩。”
谢云嫣心痒痒的,但不太敢接:“喏,人家送您的,这样不太好。”
“山是我的,山上所产皆为我所有。”李玄寂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
谢云嫣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对着一边的朱三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试图讨好她:“敢问三娘子,这只鸡可以转送我吗?”
朱三娘面上笑吟吟的:“一只山鸡而已,值什么,既然燕王说了是他的,就由着他吧。”
谢云嫣这才放心,喜滋滋地从李玄寂手里把山鸡接过来:“多谢三娘子,多谢玄寂叔叔,你们两位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那山鸡在朱三娘手里半死不活的,这会儿到了谢云嫣手里,大约打量着现在这个好欺负,居然凶悍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咕咕咕咕”地大叫,扑腾起来,用爪子狠狠地抓挠着。
谢云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要按住,那山鸡拍打着翅膀,眼看就要飞走。
就在一片慌乱之中,谢云嫣忽然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射来,把那只山鸡穿了个透心凉,掉到了地上,只差一点点,就要射中谢云嫣的手。
那边,朱三娘持着弓箭,笑吟吟地道:“小姑娘笨手笨脚的,差点让这畜生逃走了,还好我帮了你一把,怎么,还不过来谢我?”
谢云嫣惊出一身冷汗,气鼓鼓地看了朱三娘一眼。
这时候,李玄寂开口了:“三娘,过来。”
朱三娘立即乖巧地靠上前去:“燕王有何吩咐……”
李玄寂略一抬手,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朱三娘眼睛一花,李玄寂手间已经拈了一支箭,正指向她的眼睛。而那支箭却是从她背上箭囊中抽出来的,无声无息。
朱三娘勉强笑了一下:“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李玄寂面无表情:“向她赔罪。”
朱三娘一怔,旋即大怒:“这个丫头是谁?你居然这样护着她!我想送你的礼物,她凭什么敢接下?我要把她的脸撕烂了。”
李玄寂的手微微一动。
朱三娘大惊,闭紧眼睛,急急后退,但仍然感到眼皮一点刺痛,一滴水珠从上面滑落,滚烫而粘稠,带着铁锈的味道,那是她的血。
只有一滴血,李玄寂的力道控制得精妙无比,再多一分,就要插入朱三娘的眼睛。
“向她赔罪。”李玄寂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冷的,和往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