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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穷匕见。柳依依觉得自己这半个多月来,真的是被裹脚布蒙了眼猪油蒙了心,一直到图穷之时,才看见那致命的匕首。说起来阿裴是什么人,自己也不是不知道,情况也被阿雨看见了,告诉自己了,可还想着他是个艺术总监,有才华有事业,抱着侥幸的念头往前走了。在这种事情上,哪有侥幸可言?开始不对头,往下走只有越来越不对头的,哪有侥幸可言?柳依依在心里骂自己活该,活该!骂完之后下了决心,这种一夜情是绝不能再发生了。即生即灭的激情不值钱,过后马上后悔。而且激情中还有种种顾忌,怕弄到吃药打针,动刀动剪,以至艾滋病要了小命的那一步,有什么意思?一夜情也有情,这是男人说的话。可怜自己傻瓜似的真信了这个话,受了苦却无处诉苦。柳依依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特别是爸爸,他真可怜。

针打完了,上帝垂怜,担心了几天,身上该来的也准时来了。柳依依想着这件事就这么完了。谁知过了几天阿裴又打电话来问:“病好了没有?”很关心的。柳依依本来想骂人的,听了他的口气又有些心软,冷冷地说:“好了。”阿裴说:“我很担心你呢,想送药来你又不肯接见我。”柳依依说:“谢谢你的关心。”阿裴说:“我是真关心呢。”柳依依说:“我也是真谢谢呢。”阿裴说:“这几天我心里总想起你,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欲罢不能啊!”柳依依口气缓和了说:“我没想到自己值得别人这么惦记。”阿裴说:“我是真惦记呢。”柳依依说:“我是真没想到呢。”突然又抱了一点希望说:“你那么挂记我,你帮我一个忙吧。”阿裴说:“有机会给你帮忙,我真的是好荣幸哟。”柳依依说:“我这里有张打针的发票,还不到两千块钱,你帮我找个地方去报销了吧。我还是借了别人的钱呢,还没还呢。”阿裴说:“这点钱,不会吧?这点点钱你还要跟别人借?不过……说真的……要找地方报嘛……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柳依依说:“不肯就算了。”阿裴说:“要找地方报嘛……这点点钱……找谁呢?只有找我自己。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那个问题见了面再讨论,好不好?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柳依依心里冷笑,说:“这点钱吧,这点点钱……我今天晚上有事。”阿裴说:“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明天呢,明天?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柳依依说:“明天也有事,天天都有事。”把电话挂了。

这时阿雨洗完衣服进来了,说:“是阿裴打来的吧?”柳依依说:“是的。”阿雨说:“我刚听别人说,他是个能缠的人,被他缠上了,不死也要脱层皮。他没来缠你吧?”柳依依说:“这不是打电话来了吗,请我吃饭。我去赴鸿门宴?”阿雨说:“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我一不小心就害了你。他算是个职业玩家了,又懂得女人的心,开始就说你漂亮,你想不想听?请你吃饭,接下来又带你去玩,又送玫瑰,几管齐下,整套程序,情种似的,你不上他的贼船?”柳依依心中疑惑,难道自己和阿裴的事,阿雨都知道了?她说:“阿裴还说要带我去张家界玩呢。”阿雨说:“那也是他设计的程序。”又说:“真到了那些地方就由不得你了。”柳依依听得心跳,也看不出阿雨知不知道那些事,说:“怎么好像他带你去过似的,你都知道?”阿雨嘴角隐秘地笑了一下说:“肯定没带我去过,肯定带别人去过。”柳依依脸色有些不自然,不敢再说什么。阿雨没注意似的说:“这些人占了便宜,丰功伟绩一般,在外面吹吹吹。”柳依依转过脸去收拾床说:“真的?真的?”阿雨说:“不过对有些人他也不一定会到外面去吹吧?没关系呢。”柳依依声音细得几乎自己听不见:“真的?真的?”阿雨说:“他那样的人,像我们多少还有点正经的女孩,那是不敢惹的,只有那些已经脱了几层皮不怕再脱几层皮的,破罐破摔的,才能毫无畏惧,反正她们没有明天,也不去想明天。如果还有那一份正经,想去玩世界,那世界不玩残你?包扎都没人给你包扎一下,你能去找谁的麻烦?你又能到哪里去控诉他?”柳依依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用带哭的声音说:“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说了这番话,两人都觉得心更近了一些,就一起去吃饭。吃着饭阿雨说:“依依你觉得自己事业心强不强?”柳依依说:“不强。想强也强不起来,毕竟是男人的天下。做个女强人吧,又没那么坚强的意志。”阿雨说:“总有个目标吧?”柳依依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自己又在等待什么。”阿雨说:“只有我知道你在等待什么,我不说,你自己说。”柳依依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想过哪天要当公司经理。”阿雨说:“你在等待一个人,一个男人。”柳依依说:“谁?”阿雨笑了说:“你在等谁,我怎么知道?至少是个偶像吧。”柳依依说:“想想也是的啊,做人没什么可等待了,只好等那个男人。可是,可是哪天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呢?哪里会有这么一个人呢?”阿雨说:“男人自由解放了,要潇洒,不潇洒就对不起自己。不是有人说过,活着就要对得起自己吗?这肯定是男人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对得起我们,就管不着了。他们的潇洒是以我们的命运为代价的。这个世界,多少痛苦都被女人默默咽下去了,在无数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咽下去了。咽下去了,就天下太平了,于是天下真的太平了。天——下——太——平。要等到出现一个两个咽不下去的女人,跳了楼投了江,才会有人说,哦,还有一个两个痛苦的女人。说完了,天下又太平了,天下太平!世界有多么阴暗残酷,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知道了也不说出来,忍着,忍着,谁愿意指着自己的伤口对别人说,看,这里有个伤口,这么深的伤口!即使说了,说完了,天下又太平了。天——下——太——平。除了她自己,谁会惦记着那个伤口?”柳依依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说:“天下太平。走在大街上看着天下太平,其实一点都不太平。”

两人沉默着,都体会到了对方的伤口,那么深的伤口。目光中于是有了一种由同情而产生的温柔。这种同情哪怕在最好的朋友之间,也只能这样含蓄地表达。在这个崇拜强者的年代,同情也成了一件困难而需要技巧的事情。终于阿雨开口说:“没有什么目标,于是做女人就是目标了,真的把这个目标实现了,也是成功的人生,是了不起的成功。”柳依依说:“这个成功不比做女强人容易到哪里去。现在是什么时代?男人都跟着感觉走,他们的感觉,你想想,碗里的锅里的都要,又都不要。一说就是男人这东西,就是这东西,还很有词的。你总不能叫他不做个男人吧!女人的悲剧就在于在一个欲望的时代向往爱情,她不能没有人爱,她太渴望了。”阿雨说:“爱情我倒想通了,不去幻想了。我现在感到威胁的就是时间,昨天看了晚报上登的婚介广告,男人三十八以上,女人二十五以下,免费登记。这就是市场的选择啊!过两年我三十了,怎么办呢?有落幕的危机感了。再往后走,就如花的凋谢,寂静而惨烈。说心里话,我倒愿意理解男人,古往今来,达官贵人公子王孙谁不是几妻几妾?可理解了他们,我们怎么办呢?世界越来越自由了,女人越来越艰难了。”柳依依说:“我现在只好倒过来想,从绝望出发往希望走,就像一个盲人有了一点点光感就非常幸福。这样有一点点希望,就有一份满足。”阿雨笑了说:“这也是一种想法。这样一想吧,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女人。”

说到做女人,两人都感到轻松了一些。从衣服说起,说到头发,说到护肤,又说到健身。柳依依说:“这女人真的要钱做,工资奖金都拿上来,还不够的。”阿雨说:“钱存在自己身体上是最合算的,吸引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回来了。”柳依依拂着额头嘻嘻笑说:“你是为男人,我打扮是给自己看的。”阿雨说:“扯!给自己看的!扯!跟我就别扯了。”又说:“依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太朴素了,存那点钱能干什么?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精品。既然做女人,就当作一个事业来做,一丝不苟。做女人是我们的终身事业,要有敬业精神。”

做女人是终身事业。这道理柳依依似乎也懂,可从阿雨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种震撼。第二天她把钱取出来,买了两套衣服,两双名牌鞋,买了欧莱雅系列护肤品,办了一张健身卡,又把头发染成金黄。在镜前看自己,不认识似的。这是自己吗?她伸一伸舌头,镜中人也学着她伸了伸舌头,再狡黠地挤一挤眼,又得到了回应。这样她放了心,这确实是自己,是柳依依。金发的柳依依还是柳依依。看久了她适应了自己新的形象,身上也飘飘飘的爽了许多。这种新的形象给了她信心,又省悟到了那种包装上市的意味。她伸开双臂学着电视中明星的姿势扭扭身子,又莫名其妙地一笑,嘴唇微启,上下两片轻轻张合,艳得可怜,可爱,像是想倾诉,又像在询问,在召唤,仿佛多少人生隐秘都藏在镜子的深处。在镜中看了几天,总有点遗憾,没那么一个人来欣赏。需要有人欣赏,还不能是小孙那一类的人。这样想着她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不去见见夏伟凯?从绝望往希望想,夏伟凯总还不是那种没有一点亮色的人。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她自己也有点接受不了,我就那么没骨气吗?可她越想用力把这念头踩下去吧,这念头就越有浮力,像充足了气的救生圈。有些道理,她明白她懂得,可明白了懂得了还是没有办法,好像大脑不是自己的似的。

周末的早晨,柳依依对着镜子慢慢收拾,头发,脸上都收拾好了,衣服也反复比试了几套,终于选定了。把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呢?”没有回答,就出了门。出了门好像身子不是自己的,飘着鬼使神差地上了公交车,到麓城大学去了。在车上柳依依碰见了吴安安,她在读研。吴安安问她去哪,她说:“周末没事,去爬麓山。”吴安安说:“你怎么会没事呢?”又指了身边一个男的说:“这是小彭,就在财大图书馆。”柳依依说:“你好幸福。”朝小彭点点头。看着小彭没有什么精彩之处,敷衍着说:“很好,很好。”下了车,柳依依想了很久,想出了来这里的十分恰当的理由,就在研究生楼前面慢慢地走,心里算着夏伟凯也差不多该出来吃午饭了。走了七八个来回,她看见夏伟凯骑着一辆小轮单车从那边往楼前来,单车后架上还站着个女孩,扶着他的肩。夏伟凯回过头跟女孩说话,没看见柳依依。柳依依赶快转身,单车从她身后掠过去了,传来那女孩清脆的笑声。柳依依看着他们在楼前下了车,手牵手进去了。这场景柳依依太熟悉了,连那辆单车都太熟悉,只是后面站的已经不是自己,也不是宝贝,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了。这是自己应该想到的,为什么竟然没想?为什么总是不可扼制地把自己的愿望当作现实?柳依依不理解自己,心在重重地往下坠着。她对自己说,根本不应该这么沉重,可是,还是这么沉重。没有办法,懂得了明白了,也还是没有办法。柳依依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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