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上,一众子侄排在堂前,迎接谢安回府,这是谢家难得的大事,只要谢安一句话,子侄辈就能飞黄腾达。谢安一向亲自教育族中子弟,也乐于提拔他们,这两年在他的运筹下,谢氏在江东的地位节节攀升,已不在王氏之下,逐渐成为江左高门。不过谢安自己的两个儿子谢瑶、谢琰反而平平庸庸。“尔等喜诗经何句?”谢安一回来就考教侄子们的文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谢朗第一个道。这明显是借诗经奉承,谢安笑而不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最年长的谢寄奴吟咏道。谢家以风流自诩,谢安常年就与歌伎舞姬为伴,日则陪乐,夜则陪寝,恣意山河之间,竟为时人津津乐道……不过谢安还是不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人声音高昂。这一句出自《小雅·采薇》,记录周朝将士出征猃狁时的艰辛,以及对家乡的思念,暗讽梁国为夷狄,江东为正溯,颇合眼下时势。与“既见君子”和“关关雎鸠”判若云泥。谢安停下脚步,一抬头,发现是侄儿谢玄,生的面如冠月,目如朗星,英气勃发,而又不失儒雅。成为江东后起的名士,江东士庶皆称其为“谢郎”。一见到这个侄儿,谢安眉开眼笑,颇为自得,“谢家儿郎无需高官厚禄,却偏偏有如此才干。”这话一出口,堂前诸人皆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陪笑。谢玄拱手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芝兰玉树,本该生于庭阶之前,而不该埋没于荒野之间,“玄弟文采风流,足可为江东第一人!”谢寄奴赞叹道。谢安也一脸喜色,轻笑了一声,挥袖,子侄们拱手退下,只有谢玄、谢朗、谢寄奴三人留下。三人皆门荫入仕,年纪轻轻,不是将军,便是太守,是谢家的核心。自家府中,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屏退侍女仆役后,畅所欲言。谢安往红泥小炉中添了一块兽炭,又往茶皿里添了些茶粉,洒了一小撮细盐和姜碎,摇动小扇,炭火立即旺了起来,皿中热气升腾。谢朗等谢安忙的差不多了,才拱手道:“大司马此次收复汉中,声势大涨,只怕朝中更为艰难。”谢寄奴性格急躁一些,“桓温大权独揽,兄弟几人分掌江东诸军,长此以往,只怕江东姓桓……”桓温收复汉中,威望大增,单从疆域上看,晋室不在梁国之下,人口虽然不如,但也差距并不太大。庚戌土断检索出大量人口。而且晋室这些年除了樊城之战,一直没有什么大战,也没有什么天灾**,国内安定,在庚戌土断推行下,府库逐渐充盈起来。倒向桓温的势力越来越多。已经有人上书朝廷,要给加桓温九锡之礼……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前汉末年,便有百官联名上书,请求给王莽加九锡。魏武帝曹操为丞相时,也加了九锡。司马师、司马昭都加了九锡。两汉以来,凡是加了九锡之人,无一例外都篡位了……毫无疑问,这是桓温的一次试探,晋室可以不给,但嚷嚷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股声势,不给也要给。不过这条路司马家是始作俑者,经验极其丰富,衣冠南渡后,面对过几轮的权臣的挑战,连都城都被叛军占据过,却安然无恙。建康早有应对之法,连下三道诏书,封桓温为丞相,留在建康辅政。你桓温不是要加九锡吗?先来建康当丞相……当年王敦、苏峻一度攻入建康,控制朝廷,全都被地方上风起云涌的豪强弄死。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桓温对此了如指掌,自然死活不肯入建康,一再上表推辞,留镇荆襄,控制长江上游,以此压制江东。这么一拉一扯间,加九锡之事也就渐渐放到一边。“不可胡言乱语,江东姓不了桓,大司马功勋卓著,乃江东之依仗。”谢安轻轻责备晚辈。谢寄奴、谢朗赶紧道歉,“侄儿失言。”谢玄道:“江东半壁江山,一旦内乱,便为梁国所趁,大司马虽有私心,然则利于国家社稷,断不能与其为敌。”桓温独揽大权,控制襄阳、东关、濡须三座要塞,但也因此直接站在梁国面前,承担梁国的压力。如今梁国攻灭了氐秦,收拾好北国之后,下一个肯定是江东。南北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大战,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正是如此。”谢安从怀中掏出一封黄绢,递给谢玄。“北中郎将,广陵国相,监江北诸军事!”谢玄神色一喜。这些都是实权职位,统领江东最后一支不属于桓温的精锐北府军。几年前,谢安就在与桓温反复争夺广陵的控制权,一是因为广陵聚集了大量的北方流民,人口繁多,二是在这些北方流民基础上精心训练的北府军。这些年广陵逐渐崛起为一股新力量。“广陵乃江东司命之所在,此地安,则江东不乱!”谢安嘴上不说,但该做的都在暗中做。这道奏折递上去,等于将广陵和北府军交给了年仅十九岁的谢玄,也等于晋室的生死存亡一半捏在谢家手上。谢家的飞黄腾达也就可以预料。王与马共天下,从此就要改为谢与马,共天下……更妙的是桓温挡在前面,谢家站在后面,谢安温水一般的性子,跟桓温的关系不错,不似王家与桓温撕破了脸皮。所以无论将来江东形势如何,谢家稳赚不赔。谢寄奴、谢朗钦佩的望着自己这位不温不火的叔父,比他们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国家风雨飘摇,当镇之以静,谋之以缓,戒骄戒躁,尔等入仕为人皆应如此。”谢安神色平静的端起一杯煮好的茶,吹开浮沫,慢吞吞的啜了一口。“侄儿谨记叔父教诲!”三人心悦诚服的拱手。谢安的奏表在建康朝廷上自然畅通无阻,但还是需要桓温的点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