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这一次,艾丽-古尔丁的两位英国同胞杜阿-利帕和安妮-玛丽同时发声,语调中皆是清晰可辨的怀疑。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chav。”
杜阿-利帕基本上一辈子都在伦敦市中心生活,成天在街上游荡的英国青少年,她可能见得最多。
1岁只身一人从普里什蒂纳回到伦敦后,杜阿-利帕一直在北部卡姆登区的国会山庄中学就读。总体来说,卡姆登不是一个暴力横行的危险街区,但这里拥有数目繁多的酒吧,是伦敦最为喧闹的夜生活聚集地之一。有酒精,自然就会有斗殴,而有斗殴,肯定就有chav的存在。
英语世界里,这是一个独属于英伦三岛的名词,指那些来自低收入背景的年轻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通常是奢侈品牌的仿冒品,以及运动风的发型和妆容。
每个国家的青少年都让人头疼,但相比起遍地ar-1的美国来说,全面禁枪且对未成年犯罪量刑尺度宽松的英国,这一问题显然要更令人头疼一些。
在这个上街不用担心被子弹爆头的国家,每个城镇都有数不清的小街溜子,也就是chav,到处横穿马路、乱扔垃圾、白日酗酒、聚众抽烟,所有会让行人皱眉,但不至于真的被警察抓进去的事情他们都干。
再往上一个级别,就是所有英国公民谈之色变的roadn。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耐克和阿迪达斯,近年来佩戴黑色面罩的趋势更是蔚然成风。
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自己生活的街区游荡,有些甚至还结成了“小刀帮”。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无数次械斗后精挑细选出的,最如臂使指的刀具。
普通人用匕首和开山刀,狠角色用蝴蝶刀,脑回路没接到正确位置的极少数甚至还会随身携带十字弩。每个人都风声鹤唳、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跟敌对帮派成员,或者他们看不惯的路人开片。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拳手或者职业军人,走在街上都会尽可能避免与他们发生冲突。成年人总是有种种顾虑和牵挂,而这些一出生就在罗马尼亚,而不是罗马的青少年本就烂命一条,哪怕捅你两刀,他们最多也就是被送进青少年罪犯机构里坐监,而且只需要服一部分刑期,剩下的时间他们甚至可以“凭许可证”在社区服完。
面前这个顶着一头仙气飘飘的蓬松金发,操着贵气的布里斯托口音,穿着祖母绿chloé高定礼服的流行明星,怎么看都不像是从泥潭里一步步挣扎上岸的底层。
杜阿-利帕甚至都不怎么相信她是赫里福德人。
哪有赫里福德人发音这么标准的?
拥有rhotic口音的他们,还融合了一些威尔士人的发声习惯,听上去乡野气息十足。
在英国这种等级森严、阶级分明的国度,类似的口音一出,基本上就会被默认为是中低收入水平以下的贫民。
“我那会儿可不是现在这样。”
艾丽-古尔丁知道杜阿-利帕和安妮-玛丽的疑惑从何而来,她的指尖在自己的唇上轻轻点了点,笑道。
“我生来是红发。刚出生的时候是棕色,然后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成了某种奇怪的暗红色。也许是因为我妈妈是红发,我爸爸是黑发的原因吧,两边我都遗传了一些,所以变成了混合色。”
“我以为你天生就是金发。”海莉-威廉姆斯很是惊奇,毕竟出道以来,艾丽-古尔丁在乐坛里就一直是金发女郎的代名词。
“是的,很多人都这样认为,但你看我的发根就知道了。”艾丽垂下头,给海莉展示她头顶的发根,那是经过无数次漂染后与红色中和而成的姜黄。
“青少年时期,我恨我妈妈……更准确地说,我对她不负责任的态度非常失望。那个时候的我太小了,根本想不到更深层次的东西。我想不到她为什么会变成我看到的那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消失在家庭生活里,而她就必须承担起一切……”
“那个时候的我,就是个为了叛逆而叛逆的贫民窟女孩。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它赋予我的角色,但我没办法对整个地球生气,于是我只能把所有情绪都宣泄在身边的人,和自己身上。”
“我把我的头发染成了墨黑色,一点红色的踪影都不留。长出哪怕一寸原本的发色,我也会重新再染一遍,因为我不想在我身上看到任何会让我想起她的痕迹。”
“我画浓重的眼影,穿哥特装,每天&nbp;thi、hit&nbp;that,跟学校里最坏也最酷的那帮女孩一起玩。翘课是家常便饭,周末一大早就蹭车到金顿那五分钟就能走完的镇中心游荡,直到凌晨才回家。她们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她们抽什么,我就抽什么。”
“虽然跟她们厮混在一起,但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个……chav。也许当时会这样想吧,哥哥姐姐这样叫我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有些自豪。但现在我明白了,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我认同她们的生活方式,恰好相反。”
“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妈妈看到,她的小女儿在她的漠视下,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堕落,就是她的罪恶。”
艾丽-古尔丁仰头望向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这种生活,不只是现在想起来不喜欢,当时也不喜欢。我其实是个性格很内向的人,比起在大街上四处寻衅,还是躺在床上听歌对我来说更自在一些。但我依然强迫自己每天和那些女孩见面,因为我不相信我有选择另一种生活的幸运。父亲逃走,单亲家庭,公营房屋,艰难度日,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标准的悲剧剧本。”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每天辍学,直到学校把我正式开除,然后随便找一间酒吧或者超市打工,跟某个头发长到可以打结的油腻嬉皮士厮混,因为怀孕而不得已跟他结婚,浑浑噩噩地生下三四个孩子,然后重复古尔丁家族的命运……”
“但突然有一天,我……”
“我和那帮女孩一起走进了一家赫里福德市的te,维多利亚街旁边那家。不是为了买东西,是偷东西。我们在进行一个无聊的比赛,看谁能够在不被店员发现的情况下,偷走价值最高的商品。”
“我告诉你,她们真是……职业选手。能往卫衣里塞三瓶红酒,而且还看不出异样。我就不一样了,我感觉不管往兜里塞什么东西,都会嘎吱作响引人注意,哪怕是一袋口香糖。”
“我站在……我到现在还记得,七号和八号过道之间,看着琳琅满目的零食和糖果,犹豫了很久。我不想在这种比赛里拿冠军,但也不想偷得太少被她们嘲笑。”
“最后,我拿了几包wagon&nbp;wheel,拉开外套拉链,胡乱揣进怀里……”
“wagon&nbp;wheel。”
在别人深情的回忆里敏锐地捕捉每一种食物的名称,是赵宥真独有的特异功能。
“什么是wagon&nbp;wheel?”
“一种巧克力味的甜食。”杜阿-利帕为赵宥真小声作答,“两块脆饼干夹在一起,里面填满棉花糖,外面裹上巧克力涂层。”
“没有这种甜点,盒装午餐就不完整。”安妮-玛丽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你妈妈在你的午餐盒里放了一个wagon&nbp;wheel,你就是操场上最酷的孩子……吃着一块几乎有你头那么大的巧克力。”
“是的,从小我就很羡慕那些带wagon&nbp;wheel到学校的人。我们学校提供免费午餐,但很多孩子的父母还是会给他们装上各式各样的零食。”艾丽-古尔丁结合自己的情况,做出了最终补充,“至于我们家,一个单亲妈妈养四个小孩,平时是有什么吃什么,什么方便吃什么,晚餐吃麦片都是家常便饭,没有多余的钱拿来买这些东西。”
“总的来说……”听明白的韩易,用赵宥真可以瞬间理解的,中韩两国人民的共同记忆做了个类比,“就是好丽友的巧克力派。”
“啊,好丽友。”或多或少地被鸡尾酒堵塞了大脑通路的赵宥真恍然大悟,“看来每个国家的小孩子,吃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巧克力、奶油、蛋糕,只要是孩子,应该就难以抵挡它们组合在一起的魅力吧。”艾丽-古尔丁笑了笑,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个长方形,“所以,自然而然地,它就成为了我的第一选择。我当时一边装,一边想,这种零食价格不贵,应该被抓住,也不会有什么严重惩罚的吧?”
“结果,墨菲定律。还没等我把第三块派放进怀里,我就被发现了。”
“有个店员,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推着补货的小车,出现在了同一个过道里。”艾丽-古尔丁将手臂伸直,大概比划出二人之间的距离,“我跟她之间只隔了这么多空间,感觉她一伸手,就能直接抓住我的衣领。”
“肯定吓坏了吧?”麦迪逊-比尔问道,“如果是我的话,第一次干这种事就被抓住,肯定心脏都停跳了。”
“我也差不多。”艾丽-古尔丁捂嘴偷笑,“只不过……她也差不多。你应该清楚,我当时的装扮有多吓人,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为了掩人耳目戴上了黑色兜帽,就连眼影都是烟熏的。我能看得出来,她眼神里透露出的恐惧。她放开推车,向后退了一步,张开嘴,感觉随时都会尖叫出声。”
艾丽-古尔丁的描述太过绘声绘色,以至于讲到这里的时候,韩易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的赵宥真、麦迪逊和碧梨同时屏住呼吸,就像在犯罪现场的是她们一样。
“但下一秒,她的视线向下移动,看到了我怀里的wagon&nbp;wheel,忽然……忽然我发现,人的眼神是真的能够探测出温度的。她的目光从冰冷的恐慌,瞬间变成了温暖的……温暖的怜爱。除了这个词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形容她当时投向我的注视。”
“与此同时,我也看清楚了她的面孔。有皱纹,但是不多。涂着鲜艳的口红,却还是遮不住她的疲惫。最关键的是,她也是一头姜发。”
“我就那样,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久。最后,她朝我绽出了一个笑容,往外轻轻挥了两下手,什么都没说,带着她的推车,继续往前走了。”
“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想,也来不及去想,甚至都没有把怀里的派放回货架,就直接逃出了超市。回家的路上,无论她们怎么嘲笑我,我都一言不发。因为我一直在心里想着那个店员……她为什么要放我走。放我走了之后,她会因为丢东西而受到处罚吗?她是不是帮我付了这些派的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后来有回去查证吗?”拉娜-德尔雷追问道。
“没有。我不敢回去,直到现在,我也没踏进过那个te半步。”艾丽-古尔丁苦笑着摇摇头,“这样说也不准确,我经常……经常在梦里回去。梦里的我,就站在那个货架边,一直看着她,她也一直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直到我醒来为止。”
“在梦里,她的长相,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我妈妈。”
“她俩真的好像……都是红色头发,都是在超市里工作,都是那样的精致但却疲惫。也许,在我向万劫不复的境地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天,上帝就是派了一位祂的守护天使,化身我母亲的模样,最后拉了我一把。”
“心中萌生这种想法的一瞬间,我便放下了对母亲所有的积怨。我开始把头发染回正常的颜色,后来又染成了金色。我脱离了那个小团体,努力学习,拿到了三门a,顺利进入大学。在大学里,我发疯一样地学习所有我能学习的知识,参加我能参加的每一个有意义的活动,遇到了一些……很棒的人。开始运动,开始学习如何吃得健康,开始跑半马全马,直到碰见我的第一个经理人,詹米-莉莉怀特,然后……余下的,就是历史了。”
“多么动人的故事。”哈立德张张嘴,“你母亲听到之后,肯定特别感动。”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神圣干预吧。”海莉-威廉姆斯若有所思地抿抿嘴,“我不是一个特别宗教化的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奇妙。”
“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这个故事。”
“what?”安妮-玛丽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个故事肯定会改变她人生轨迹的,我确信。”
“寓言跟现实之间,毕竟还是有差别的,不是吗?”艾丽-古尔丁低垂的眼帘间,落寞的意味展露无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跟她说过话了。我努力地工作,努力成为这个国家最闪耀的明星之一,就是为了向她和我父亲证明,他们破碎的关系没有伤害到我,我依然强大,我就是他们,从来没有共同享受过的那个美好未来。”
“但很显然,我越成功,对我母亲造成的负面影响好像就……越大。她也是个艺术家,也是个音乐人,但她的韶华已逝,属于她的时刻永远都不会出现了。我想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她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我曾经邀请她来伦敦与我同住,但不管怎么劝说,她都不愿意离开赫里福德。”
“我原本以为她会因为她女儿的成就而感到骄傲,悲哀的是,恰好相反,她女儿的成功,成为了她最害怕直视的一面镜子。我越显赫,就显得她越无能,这是她上次吵架的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艾丽-古尔丁抹抹眼角,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
“但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还是像她那样度过余生,不管是我,还是她,都会承受更大的痛苦。我的一个朋友……我不能提到她的名字,但她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直到现在都在持续启发我。她说,我的成功,让我母亲在白天备受煎熬,却让她在入睡之后,拥有了一个香甜的梦境。”
“那个梦境的主题是,如果艾丽-古尔丁所经历的一切,发生在特蕾西-古尔丁身上,会是什么样的?”
“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牺牲自己的人生,来抚养四个孩子了呢?”
“你看,麦蒂,我们母亲的名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呢——特蕾西。”艾丽-古尔丁坐到麦迪逊-比尔身边,将后者搂进怀里,“所以,虽然你的故事,跟我的故事不一样,但我依然能够感同身受。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背负着家人的期许和影子……”
“而且,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艺术家,应该都是这样的。”
“艺术是对伤痕的揭示,而人类的绝大部分伤痕,都来自于家庭。”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