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自己的“杰作”被付诸炭火,墨白此时的脸色,已与那黑炭相差无几。面对小竹奉上的美食,他别过脸去,抓起绿竹杖,愤愤地咬了一口。白色烟雾升腾而起,须臾之后,墨白化为原型食铁兽,他圆滚滚毛绒绒,屁股朝向火堆,别扭地坐着,还故意将那竹杖嚼出好大的声响,“咔嚓、咔嚓”地咬个不停。
小竹不由莞尔,她轻轻地拍了拍熊猫厚实柔软的肩背,为他挠了挠颈后的毛皮。墨白这才没好气地转过身来,还用那双黑乎乎的眼眶,恶狠狠地瞪了归海鸣一眼。归海鸣却仍旧是万年冰山,视墨白于无物。而毕飞则好容易顺过气来,在填饱了肚子之后,也打开了话匣子:
“墨白仙君,归海兄,月姑娘,不知三位今日作何打算?另外,在下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仙君你是如何解开禁制?还有归海兄,经千婴血阵一役,当时可谓是命悬一线,除非神祇出手,否则恐怕生机渺茫,仙君你又是用何法救治的呢?”
不止毕飞,小竹和归海鸣也有此疑问,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那圆咕隆咚的熊猫,就见它晃了晃熊掌中那咬了一半、口水噌亮的绿竹杖,懒洋洋地道:“还能用什么法子,你不都猜到了吗?”
“难道真是神祇出手?”小竹惊讶道,她忽忆起先前庙会那夜,那个摆摊卖食铁兽、后又凭空消失的书生。墨白师父也是在见了那人之后,才没个交代转头就跑,显然二人是旧识。想到此处,小竹忙问:“师父师父,难道帮你的神君,就是那天的摊主吗?”
眼见熊猫点了点它圆乎乎的大脑袋,小竹却更是疑惑了:“可你一看见他就逃跑,看上去并不像是朋友啊。既非友人,他又为什么要帮你解除禁咒,又为什么要帮我们三个疗伤呢?”
墨白大口大口地嚼着竹子,道:“这嘛……其实那家伙是我的债主啦。丫头,你没听说过么,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我要是挂了,他上哪儿找人还债去?”
听他答得随意,小竹眨巴眨巴眼,想从对方脸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可惜此时墨白变回原形,那黑白二色的脑袋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看了半晌之后,小竹终是败下阵来。她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师父好狡猾。”
被称为“狡猾”的墨白,反守为攻,向小竹提问道:“说到这个,丫头,那天我离开之后,你们究竟闹出了什么事儿来?竟险些把小命都送掉了。”
小竹将那日庙会之后,如何遇见毕飞和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又如何与归海鸣兵分两路,寻找被人贩拐走的婴孩,又撞上钟无嘉等等事情,一一说了。当说到在那制作千婴血的铁铺之中,十方殿以她为饵,布下红血阵,引归海鸣出现之时,墨白冷笑一声,道:
“好个诛妖盟!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义’,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党同伐异,戕害同族,这就是人族所谓的‘正义’么?”
听得墨白的怒斥,毕飞苦笑道:“虽然在下已不再是赤云楼一员,可我仍是要说,仙君此句,或许以偏概。不错,蔺白泽布下千婴血阵,又以月姑娘为诱饵,想要击杀归海兄和仙君你,此举我亦觉得不妥。但平心而论,当年应龙与相柳激战东海之滨,祸及天下苍生。天玄门、渡罪谷、赤云楼、十方殿四派出面,组建诛妖盟,诛杀天下妖灵,提取内丹制造东海封印,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如今我已被逐出师门,我仍认为这是正义之举。”
“正义?”归海鸣一掼长枪,面色森然,恨声道:“那我父母双亲,世上万千妖灵,难道就该死吗?”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一时之间,只听火燃木柴的细碎声响。小竹默然垂首,思量许久,忽抬眼望向墨白,轻声道:
“从小师父你就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让我凡事三思,要设身处地去想,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做事。所以,妖怪也罢,人类也罢,畜生也罢,我总是换着立场去想。我觉得畜生被人吃很可怜,可又觉得人吃肉是天经地义。诛妖令也是一样,我既觉得人类诛杀妖灵是无奈为之,又觉得无辜妖怪很可怜,凭什么要为东海封印丧命。我总是想,却想不明白想不通透,倒把自己搞混了,不知道该赞同谁,反对谁……”
少女的疑问,打破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让归海鸣与毕飞为之一怔。而墨白则幻化为人形,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地揉了揉小竹的脑袋,揉乱她那柔软的发丝:
“你这傻丫头,我让你设身处地去思考,只是想你学会宽容体谅,又不是让你纠结这些。这些别说你,就是我也看不穿,要不然又怎会执迷这人间万象,又怎会和这姓毕的小子在这里啰嗦?哈,枉我这数百年的道行,又何尝能看得个清楚明白?”
墨白的声音之中,虽带着些许笑意,但更多是怅然与无奈。小竹仰面望他,黑亮的眼眸之中,仿若星辰落世:
“那……师父,我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去站什么边,我不想以我人族的立场去体谅诛妖盟,我也不想以你或者小蛇哥哥的畜类和妖类的立场,去指责人族无情无义。我不管谁是谁非,不管谁有多么高深正义的理由,我只知道,那些要抓你的家伙,还有伤了小蛇哥哥的家伙,我就当他们都是坏人,好不好?”
墨白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弧度:
“好。”
毕飞琢磨了片刻,忽道:“等等,这思路一言以蔽之,不就是‘帮亲不帮理’吗?这想法莫不是太简单粗暴了些?”
归海鸣冷眼瞥他:“乱世之中,各自为战。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字:活。”
“小蛇哥哥说得不错,”小竹抚掌道,“眼下诛妖盟数次取要取我等性命,我管他有什么正义之理,总不能任人宰割。就算诛妖盟有天大的道理,我也不会让师父和小蛇哥哥送上门给他们杀呀!还有钟无嘉,她为夺雷鸣目杀害了鸿飞,这笔账我们总是要讨的!”
说到此处,小竹眉头微敛,忽想起一个问题来:“说来,那日在密林之中,倒是钟无嘉救了你一命。难不成你和她有什么渊源?还有,那时我神智昏沉,却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之声,毕公子,你可记得?”
“不错,”毕飞颔首道,“当日钟无嘉手中的确是抱着个婴孩,若我没看错,那襁褓模样,正是白河镇那陈姓婶子的。只是对于她为何突然出手相助,我亦无头绪,更不知她口中的‘受人之托’,究竟所指何人。”
“难道那娃娃又给钟无嘉掳去了?”小竹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她将目光投向墨白,摇晃着师尊的袖口,恳求道,“师父师父……”
墨白屈起食指,又扣向她的脑门,故意板起面孔道:“怎么?你又想求我去管那些闲事?因业果……”
“因业果报,自有定数嘛,”小竹嘻嘻一笑,“师父你总是满口‘因果’装大仙,虽然也会远走避世来个眼不见为净,但每当有事撞在你面前,你却从来都做不到不闻不问。这婴儿的下落,其实哪里用得着我求,师父你心中自有计较,不是么?”
面对小竹的反问,墨白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丫头,你是吃定我了,是么?要寻钟无嘉的下落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寻到什么物件,哪怕一根头发也成,我都能以‘引魂之术’寻其灵气及魂息所在。”
忽然,毕飞“啪”地一声拍响了巴掌:“有办法了!咱们虽然没有钟无嘉的东西,但那日密林之中,那化蛇却因受‘缚甲神符’的缘故,脱落了不少鳞片。只要寻得化蛇所在,钟无嘉的行踪也就不言而喻了。”
“咱们?”墨白挑眉道,“你明知我与归海鸣是众矢之的,上一次你牵扯进来,更是险些丢了小命,怎么?你不怕死么?”
毕飞扬唇一笑:“毕某虽是一介凡夫俗子,但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仙君与归海兄,身为异兽妖灵,都能为一名人族孩童奔走,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者,在下已与十方殿弟子结下仇怨,而同门又惨遭杀害,此次毕某已是百口莫辩了。诛妖盟定是认为毕某背叛师门,投靠了诸位。横竖是陷入了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境地,还不如跟着诸位,或许毕某还能多活些时日。”
墨白不语,只是上下将毕飞打量了一遍,随后淡淡一笑:“哈,你这人倒是有趣。”
说罢,墨白再不多言,他右手捏了一个法诀,登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随着他清咤一声“揽风神行”,四人的身形竟化为游移光影,不过须臾,便消散于夜风之中。空荡荡的洞窟之内,只剩下火光轻曳,投下孤寂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