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破瓷碗被人狠狠丢出,正砸在小竹的额侧,登时划开了一条血口。血水蜿蜒而下,染红了女童稚气的侧脸。她茫然地偏过头,望向那咒骂怒吼的人们。他们都是平日里亲切和善的叔叔婶婶们,此时却都露出了愤怒的神色,恶狠狠地瞪着她。有人挥舞着锄头,有人抄着锅铲,有的捡了石头菜叶,重重地砸向她。
当看见有个老人家,从泔水缸子里舀了一勺馊臭的泔水,狠狠泼来的时候,小竹顾不上自己疼痛的伤口,她“噌”地直起身,张开一双短短的小胳膊,拦在了师父身前。
登时,泔水劈头盖脸地淋了她一身,酸馊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小竹来不及掸去挂在自己身上的剩面条,她忙转身去看,见师父身上仍是干干净净,才放下心来。紧接着,她又转而望向怒骂不断的镇民,小声地说:
“我们走,我们这就走,求求你们,不要伤我师父。”
软软的童音,道出最卑微的请求。小竹学着记忆中师父的动作,抬起两只短胳膊,冲众人抱了抱拳,作了一揖。之后,她跪在师父身侧,抓住师父毛绒绒的胳膊,以自己幼小的身形,费力地撑起师父的身子。她迈开小短腿,勉强而又坚定地拉着墨白的躯体,一步又一步。在落雪上拖出一条深痕。
“师父师父,我们走……小竹带你走……咱们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
一边缓慢前行,她一边轻声呢喃。她那矮小的身形、蹒跚狼狈的动作,连同雪上拖行的痕迹,很快便被埋没在纷扬雪羽之中,消失无踪。
小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周围景致由冬夜小城,渐渐变化为了暗夜密林。一轮银月,明晃晃地挂在枝头,映出幼小的她、拖着比自己高壮数倍的师父、那近似可笑的身影。她喃喃地重复着“快到了!快到了!”,却不知是说予逝去的师尊,还是说给自己鼓气。
忽然,她脚下一个踉跄,磕到了落雪中的石块,终究是腿脚一软,摔入了厚厚的积雪里。本是强撑着一口气的她,到了这一刻,气劲失,受伤失血的痛楚与疲累,一齐涌上她小小的身子。年幼的女童,终究是捱不过寒冷与疲惫,她瘫倒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来。
她撑起胳膊肘,费力地挪动到师父的身侧,靠上墨白柔软却冰冷的毛皮。天寒地冻,她缩起手脚,蜷缩在师父身边,小声地嘀咕着:“师父师父,小竹会陪着你……”
回应她的,却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落雪簌簌之声。冷得身打颤的小竹,将脸孔埋在师父的毛皮上,浓浓的倦意,也随之袭来。就在她意识逐渐游离、即将陷入黑甜梦境的那一刻,她的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
“丫头,蝼蚁尚且偷生,我何时教过你这般不惜命的拼法?”
——那亲昵的称呼,带着笑意的语调,是如此熟悉,如此温暖。这声音属于那个将她抚养长大、亦师亦友、如父如母的亲人。
“就算你不惜自己的命,也该惜墨白换来的命。若你葬身河底,到了九泉之下,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师父?”
——严厉的语气,不满的质问,正属于那个英武威严的神将。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如醍醐灌顶,为她燃起了新的希望。
“我归海鸣,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冰冷的语调,隐忍的情绪,那个人,是与她几经生死、性命相托的挚友……
耳中纷杂一片,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她脑中徘徊不去。有人唤她“月姑娘”,有人唤她“小竹妹子”,各样的称呼,几乎撑破她小小的脑袋。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笑容春风的师父、冷峻寡言的小蛇哥哥、温柔谦和的毕大哥、爽朗豪迈的陆姑娘、谈笑风生的公子小白,甚至还有鸡贼狡黠的蔺白泽、白发年迈的柳嬷嬷……
不对!这里不是昔日平城,她也不是十多年前的六岁孩童!
小竹弯曲了手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她将手肘支在地上,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她抬起沾满雪尘的小脸,望向那当空明月,以稚嫩的童音,坚定地诉说:
“我明白了,这不是往事回忆,这是对我的试炼……”
忽然,一阵幽蓝光芒,笼罩了小竹周身。幽光之中,她的身形不再是六岁孩童的模样,而是一点一点抽长,最终变化为了那个芳龄少女。
“我自小被师父收养,敬他爱他,视他为亲生父亲。东海之滨一战,我眼见师父为了保护我而身亡,当时的我几乎万念俱灰,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想过以死追随。怕师父亡故,怕师父救不回,这便是我的心魔……”
幽光散去,少女立于雪地林间,她垂眼望向雪中的熊猫身躯,缓声道:
“在这一路历练上,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也瞧见了人世间分分合合、无奈分离的景象。我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算是父母,就算是师父,也不可能与我相伴终生。终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但就算没有师父,我也要活下去,这也正是师父他所希望的……”
说到这里,小竹抬起头,她挺直了脊背,坚定地望向朗朗明月:
“玄麒真人,请借我紫霄剑!我坚信,我一定能救回师父!就算有朝一日,我们会天各一方,哪怕会阴阳两隔,我也会坚定心智,坚强地面对,不会再受心魔所扰。”
她话音刚落,只见夜空中忽亮起幽蓝冷光。银月、落雪、山林,乃至墨白躯体,皆化为尘埃,飞散在天地之间。足下空无一物,立于无垠混沌之中,小竹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她坚定地踏出步子,走向茫茫虚空,走向那幽蓝光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