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棒。
这是予玺从来没有听过的词语。在他人生的这二十个年头里,受尽白眼与欺凌,满耳皆是愤怒的呼喝,皆是恶意的诅咒。他是怪物,是畸形,是不该降世的祸害。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从没有人给他一个好脸色……
女童疑惑地歪了脑袋,奇怪地问他:
“大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
予玺这才察觉,面颊上传来湿润的感觉。被母亲烫伤处罚,他不曾流泪。被人们蒙头毒打,他也不曾流泪。他以为自己早是心如死灰,可就在这一刻,在这个稚嫩的女童面前,眼泪却是不受控制,无声滑落。
见他泪流,女娃娃像是慌了神,她“唔”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小手掏向衣兜,欣喜地说:
“大哥哥,不哭不哭!喏,给你糖糖,爷爷自己熬的,可甜了。”
一颗粗糙的山楂糖,被软软嫩嫩的小手,捧到予玺的面前。
那是一枚红艳艳的山楂,外面裹上了一层金色的糖衣,只是毫不光滑,大约是生手做的,糖浆凝得歪七扭八,显得粗糙不堪,卖相极差。
可就是这么一枚粗陋的山楂糖,却被女娃娃献宝似的,捧到他的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张红扑扑水嫩嫩的笑脸,和那一双黑亮水灵的大眼睛,那闪闪发光的眼神似乎会说话,分明在“不哭不哭”地劝慰他一般。
在女娃娃期待的眼神中,予玺缓缓伸出手,将那枚粗糙的山楂糖,捏在指尖,凑到唇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好甜。
甜味聚在舌尖,弥散在口腔里。心底有什么地方,似乎也为之融化了,一阵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流淌,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起来。
这是予玺第一次收到礼物。
第一次,有人对他笑。
第一次,有人对他好。
予玺想开口,但十年未曾说话的他,连一个简单的“谢”字都难以表述出口,磕磕绊绊地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忽听远方林中传来老者的呼喊:“泠笙——泠笙——”
“呀,是爷爷来了!”
女娃娃欣喜地说,然后转身就跑,向声源所在奔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予玺垂下眼,默然无语。片刻之后,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忽合起双掌,以灵力催动,将他修炼了十年的内丹,逼出了体外。
顿时,金光涌动,那内丹在虚空中沉沉浮浮,像是在等候主人的指令一般。
予玺灵力大伤,面色惨白的他,双手再捏了一个法诀,竟将那金色的内丹,幻化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老虎。
“阿……阿……笙……”
磕磕绊绊,结巴似的唤出了女童的名字。
泠笙回头望他,却见那个四只手的大哥哥,将一只小老虎放在地上,艰难地道:
“送……送……给……你……”
小老虎轻轻地甩了甩身上的毛,然后快步奔到女娃娃的脚边,小爪子搭上了她的裤管。泠笙眼睛一亮,忙蹲下身将小老虎抱在怀里,笑嘻嘻地揉搓着它软软绒绒的毛耳朵。
而当泠笙仰起小脸,想说“谢谢大哥哥”的时候,予玺已退至密林之中。他隐去了身形,透过层叠枝叶,默默地看着泠笙与小虎玩耍嘻戏,看着她口中的爷爷寻了过来,眼泪横流地抱住孙女,将她与她怀里抱着分不开的小老虎,一起领回了家。
失去了内丹真元,十年的修行付之东流。相比起那一颗小小的粗陋的山楂糖,这份回礼实在太过于厚重,但予玺却并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咬了一小口的山楂糖,用法术将它封住,然后藏在了贴心口的衣袋里,就好像这是天下间最可贵的珍宝一般。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眼又是十年过去,在这其间,予玺仍藏身于山林洞府之中,他虽重新修行,可惜因失了内丹,事倍而功半。而由他内丹真元所幻化的虎崽,则陪伴着泠笙一齐长大,成为她最好的玩伴,最有力的保护者。
直至那一日,予玺忽觉胸膛里传来一阵震颤,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真元,给予他的警告。意识到泠笙有难,予玺立刻冲出山野。而当他看见昔日的女娃娃时,却见她面色隐隐发灰,而她身侧的老者已是面容枯槁,显是生气被耗尽。
予玺万没想到,当日尸首上的法宝,竟被老者捡了去,成为表演赚钱的道具,并且影响到了泠笙。然而,即便他辨认出夔骨之笛,以他的修为,远远不足以抵抗法宝的威能。身为一介半妖的他,灵力本有缺憾,他甚至无法移形幻影,掩去自身背部的畸手,遑论对抗夔骨之笛、恢复泠笙祖孙的生气了。
这一刻,予玺暗暗做出了决定。他以自己的声音作为交换,以声灵与夔骨之笛相抗衡,令骨笛吸灵之威大减。同时,他以自身妖力供养骨笛,令这法宝不再吸纳泠笙祖孙俩的生气。从此,他便成了一个哑巴,投奔了杂耍班子。而此时的泠笙,已是亭亭玉立,她已忘却了三岁时的那匆匆一瞥,早已记不得那个“四只手的大哥哥”了。
——值得吗?
这个问题,予玺从未想过。他只知道,每每瞧见泠笙抱着老虎,亲昵地与它嬉闹,他便觉得胸膛里暖流涌动,心中甚是平和安宁。恍惚之间,他似又看见当日那个圆圆嫩嫩包子脸的女娃娃,用那双白白胖胖的小短手,将那枚红艳艳的山楂糖,笑盈盈地捧到他的面前。
失了内丹也罢,封了声音也罢,损了灵力也罢,只要瞧见她健康平安,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