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拂她额头的手,终究是化作了细细沙尘,洒在她的长发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在银月的映照下,乍一眼望去,宛若鬓发皆白。慕非烟的双肩轻轻颤抖着,她明明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用法术幻化出来的人偶,但她却无法将感情抽离。七年间每一朝每一夕的相处,早已刻印进她的心田,再也泯灭不去。
终究,一个接着一个,沙人们无声无息地散去了。来不及辞行,来不及道别,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未能留下存在过的痕迹,整个村子已化为破败的戈壁沙堡,唯有毕飞、陆灵和阿光三人,枕着荒漠尘沙,仍陷入沉沉梦乡之中。
慕非烟水袖轻扬,一道幻光在虚空中亮起,飞向沙地上的三人。毕飞和陆灵率先醒来,见了村中景象都是大为震惊,他们还来不及询问,就听阿光嘀嘀咕咕着“天亮了吗……”,一边翻了一个身。
“阿光,醒来吧。”慕非烟轻声呼唤。
“不要嘛,我还没睡够……”阿光嘟嘟囔囔地说,他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让自己钻进被窝里,可左拉右拉都拽不到被褥,才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抱怨地说,“阿姐我困……我还要多睡一会儿嘛。”
“我……不是你阿姐……”慕非烟垂下眼,一句否认堵在了喉管里,几不可闻。
先前一直劝说慕非烟放弃幻术、将真相告诉阿光的小竹,到了这一刻,却又犹豫了。方才她努力地劝说,归根到底,是不想蜃仙以性命为代价,保住这个虚幻的蜃境。而此时此刻,亲眼看见小村化为乌有,小竹却又觉得,其实真相并不是那样重要了。
慕家上下四十余口人,究竟是七年前丧生于狼口,还是今夜化为沙土黄尘,这两个同样残酷的事实,又何必分清谁真谁假、谁是谁非呢?
七年前的救命之恩,七年间的相依为命,慕非烟与慕光的这份恩义亲情,甚至浓于骨血。拆穿蜃仙的身份,追究他们是否亲生姐弟,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弦轻颤,小竹心念已动。就在这时,慕非烟已上前轻轻摇醒了阿光。小家伙揉着朦胧睡眼,望向周遭的景象,顿时吃了一惊。
清泉绿洲不复见,村落帐篷无影无踪,莽莽荒漠之上,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唯有几座被风侵蚀得嶙峋丑陋的沙堡,突兀地立在一望无际的黄沙里。
“这是哪里?阿姐,我们怎么会在这儿?”阿光瞪大了眼,惊讶地问。
慕非烟眼神一黯,她刚想开口解释,忽听一个带着盈盈笑意的声音,在这月下荒漠中响起:
“小懒虫,你还不快起来,咱们都走出老远老远啦!”
慕非烟一怔,她转头望向小竹。只见小竹笑若春风,冲阿光勾了勾手指:“你非烟姐姐说要带你进城,去吃糖葫芦呢!”
“真的吗?”阿光顿时眼睛一亮,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攥住了慕非烟的衣角,“阿姐阿姐,你当真带我进城,去看荒漠外的样子?”
“……”慕非烟怔住,久久不能言。而小竹则是抢过话头,她眼珠子一转,不多时便想好了借口:
“这次为了带你去见世面,你非烟姐可是顶撞了慕家奶奶,有阵子不能回家去喽。我看你们干脆去神州内陆转转,游历大江南北,玩个三年五载,等你们奶奶消了气,再回来荒漠好了!”
听了小竹的话,阿光的小脸都泛了光,他仰头望向慕非烟,欣喜地说:“阿姐阿姐,这是真的吗?你要带我去看山看河?嘿,阿姐你最好了!”
说着,小家伙开心得手舞足蹈,一头撞进慕非烟的怀里。一时间,慕非烟有些手足无措,她怔怔地望向小竹,却见后者温柔一笑,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阿光也好,慕非烟也罢,他们已失去了太多太多。他们的家园毁于一旦,他们的亲人朋友皆埋葬于黄土之下,这样残酷的事实,一个人背负已是足够,又何必让九岁的孩童也受此煎熬呢?
察觉到小竹鼓励的目光,慕非烟终是定下神来。她缓缓探出纤细的双臂,将这世上她仅剩的亲人、将她唯一的弟弟,紧紧地搂进了臂弯里。
见此情景,少女扬起唇角,她望向身边的友人,小竹与归海鸣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无垠荒漠,银月当空,月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有若青丝覆雪。
虽然那清泉绿树已化为虚无,但这荒漠绿洲里人们载歌载舞、灯火如星的景象,将永远烙印在阿光,以及其余众人的记忆之中。或许回忆就是一种蜃术,记忆也不免有真有假,有虚幻的美化,也有虚妄的夸大。在那记忆的幻境里,是美是丑,是明是暗,然依赖人心所向,喜怒哀乐,欢喜憎恶,各绘不同色彩,但凭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