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维聪捏了捏手里的纸团,说,看我的。他打开,里面是一粒米。
冯维聪脸上一喜,我可以读书了……可是,可是你们俩就有一个读不上书,不行不行。爹……
冯敬谷一脸的紧,依旧一言不发。冯婶说,下一个吧!冯天香不动,一家人都看着她。
冯天俊挤了挤眼睛,说,姐,搞不好,你的就是谷壳。冯天香说,我拈的本来就是谷壳。
冯婶说,你打开看。冯天香不动。冯敬谷说,开!
冯天香很不情愿地打开,纸团里却是空的。一家人都愣住了,冯敬谷把目光指向冯天俊,冯天俊只好乖乖打开纸包。纸包里是谷壳。冯天俊一下子哭了起来:呜呜,我读不成书了!我读不成书了!冯天香说,拿错了,拿错了,我的才是谷壳。
冯敬谷说,命!冯婶揉揉眼睛说,娃儿们,这是天意,不要怪自己,也不要怪爹妈……冯天香,你瞒不了我们,你的心思,妈懂。
碓房村是茫茫无边的乌蒙山区里一个小小村落,虽然隔酒州县城有五十多里,略显偏僻,周围是山,交通曲折,但怀抱着上千亩的良田沃土。那土层至少是上万年的堆积,黑得发亮,黑得发臭,一锄下去,只听“滋”的一声,一团黑泥就起来了,随手拾起,掰开一看,里面是植物腐朽的根叶,湿湿的,软软的,绵绵的,松松的。村里人夸耀土地出种,不说能产啥,不说一根苞谷秆能背几个包、谷子一蔸能长几根穗、豆子一荚能有几粒,只说:捡块石头也能榨出四两油!石头也能榨出油来,可见地力之好。你说庄稼能不长好吗?因了山势,日照时间也长,山垭口又常有冷风灌来,在一冷一热之间,庄稼品质就好,尤其是稻谷。入了秋,稻花的香味刚刚消散,新米就上市了。家家户户谷粮满仓,那谷用石碓石棒舂掉壳,米色不是白的,是油沁沁的,润,有点半透明,懂行的说那是玉的颜色。放在砂锅里煮熟,盖一取掉,香味就直捣人心。启眼一看,那米粒居然颗颗直立,皮面上还浮着一层厚厚的脂——那是米油!吃碓房村的米,不伤菜,随便烤几个煳辣椒,煮碗淡水白菜,就能吃饱。早在清朝年间,这米就作为贡米,县衙门将这里的米包了,不准外卖,谷子一脱穗就人背马驮、翻山涉水拉走。再有就是人少地多,就是民国十四年国各地闹饥荒,死了不少人,这个地方都没有一个人被饿得丢命。
因为谷多,谷要脱壳,这里的石碓窝就多,几乎家家都有一个一抱大的碓窝。而生产队里,专门备下几大间房摆碓窝,数十个大碓窝,青石琢成,结实敦厚,一字摆开,大半截塞在土里。碓房村最大的碓窝一次可装谷一百斤,碓杆是用一抱多粗的麻栗树做成,沉重坚实,需要十个以上的壮汉才踩得动,才扬得起来。如果有妇女孩子参加,至少也得十五六人以上。这是何等的气势!这样的碓,一般都是要到年关将近,生产队里放假,农家户户准备好晒干的谷,拈了阄,排好号,依照顺序,才能开动的。
碓房人因此而深感得意。每每走到外地,有人问起,说,我呀,住碓房村!说者一脸得意,听者一脸敬意。碓房村的姑娘不外嫁,要嫁就嫁城里面,至少也是城郊。碓房村的儿子不愁娶媳妇,家家的男娃儿不到十五六岁,就有外村的人讨着好问上门来,说,给你家公子相个媳妇儿?碓房村人几乎没有打单身的,就是嘴有点斜,眼有点眯,个有点小的,都不愁娶。可是现在,刚解决了温饱,和温饱一样让人揪心的事出来了。冯家最大的孩子初中毕业,准备上高中。读高中要离开村子,到县城的完中学去读。在外读书,要学费,要路费,要床铺费,要伙食费……费用一下子涨出太多,家里又实在太穷。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冯敬谷的岳父、岳母相继去世。请道士先生,扎纸火,买烟酒鞭炮,办猪羊祭,选坟山地,给抬丧的亲友们办饭……碓房村的这规矩,一点也不能少。农村人干啥都可以省钱,生娃可以省,结婚可以省,祝寿可以省,老人过世却是不能省的。少掉一项,即视为不孝,要被人指着鼻子、吐着唾沫骂的。其他家弟兄姐妹多的可以摊,凑份子,每人出点就可以解决。冯敬谷不行,岳父岳母膝下就只冯婶一个,什么事来了,只能一个人接招,是乌龟跌在石板上——硬抵硬。冯敬谷没有办法,又四下里借钱,给村邻借,跑到后山老家借,到信用社借,到处欠债,好歹总算将丧事办掉。办掉丧事,家里已经风飘雨摇,穷得叮当响。这是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但在特殊情况下,馊主意会悄然出世。唉,真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
拈阄是冯婶提出来的。早先冯敬谷坚决不同意,因为他曾跪在岳父家先人的灵牌前发过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群儿女供出个人样。但当他砸了锅卖了铁也弄不回几个钱的时候,当他想卖血却找不到卖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年赌过的咒、发出的誓言是何等的软弱无力和毫无作用。冯婶跪在爹妈的坟前,祈求新亡人原谅冯敬谷,这事不能怪他,他为她们家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一个倒插门女婿应尽的职责。他的承受之重,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
冯敬谷叹了口气,算是勉强答应。
拈了阄,结果出来,但这事情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鸡已叫过头遍,一家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睡不着。公鸡声嘶力竭的叫声,有点惊心动魄,夜鸹子在檐下叫了两声,扑扑地飞走。白杨树上有什么咕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冯敬谷心里想着会不会是一颗星星,或者是树上一只睡死了的什么鸟。
一响一动,在这个夜里,像刀子一样在心里搠来搠去。冯敬谷披衣起床,给牛添草,然后坐在牛厩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偶尔一阵风来,门的两边,黄表纸写的丧联扑嗒作响。作为当家的,冯敬谷实在没有办法,一家子过到这样的份上,是他的无能。今年,还未到旧历八月,一股寒流从村庄背后的黑山垭口扑了下来,将整个坝子一巴掌按住。那几天,人都冷得发抖,更不用说生长正茂盛的各种植物。正在长嫩尖的蒿草都弯了腰,正在扬花的谷穗一下子变黑,到了白露节气,谷穗都直冲冲的,不灌浆,不勾头。碓房村人语:谷子不勾头,割去喂老牛。一年遭灾害,三年难伸展。碓房村村民们眼里的光像缺油的灯芯,都暗了下去,说话低声软语,有气无力。
碓房村人历来都有送孩子读书的好习惯,从古到今,家家户户没少看到读书的好处,读书比种田好,读书比收谷好。古人不是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古人不是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一户人家,只要供出一个人参加工作,就糠箩跳米箩,就有好的吃,就有好的穿,就可以进城去看看稀奇——光宗耀祖哪!如果一家人,子女都读出书,都吃国家粮,穿国家衣,那就说明,这家人祖坟埋在了龙脉上,后人发达了。
冯敬谷觉得自己的皮在一层一层脱掉,血慢慢被抽干,肉慢慢收紧,腰在一寸一寸地勾下去。他深知读书对于孩子一生的重要,他为他们奔波得太多了,但现在,他找不到钱给孩子读书,便只好采纳妻子提出的下策,这样的办法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至少,可以保证家里有人读上书。这几个孩子都聪明,一个个读书都上心,筛掉谁都不忍心。孩子们在拈阄的时候,冯敬谷觉得自己的脸上有虱子在爬,有根小棍在往心里捅。一家之主将孩子们弄成这个样子,他羞呀!好长一段时间,他将眼睛紧紧闭上,不敢睁开。
冯天俊这孩子打小听话,成绩很好,从不惹事,也不让他操心。可他命孬,没拈到,当爹的疼在心里,但不能为他一个人而疼在脸上。
屋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躁动,冯敬谷知道是窝里的麻雀们受到了什么惊吓。
一个黑影慢慢朝冯敬谷移了过来,冯敬谷吃了一惊,随手拾起牛鞭就要劈下。黑影往旁边一闪,说,爹!
是冯天香!
冯敬谷说,咋?冯天香抽泣了两声,用手擦了擦眼露水[7],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冯敬谷说,睡!
冯天香摇摇头,说,我睡不着,爹,你让我回家,帮你干活,让他们去上学。
冯敬谷说,不!冯天香说,爹,哥和弟他们学习都比我好,比我聪明,他们又都是男的,读出来给我们冯家争面子,传后。冯敬谷不作声。
冯天香说,我去打工,沿海那些大城市不是都在招女工吗?我挣钱供他们,你和妈就轻松了。
冯敬谷磕了磕烟杆,说,不!冯敬谷站起来,说了一个字:命!便进了屋。月光从高高的白杨树隙里照了下来,干净,却凉得透骨。
天刚露白,冯婶便起了床。屋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火塘里码了柴,生了火,猪食煮得啵啵响。干脆的白杨树根燃起的火苗,轻盈,淡蓝,一起一伏,还带着些香味儿。冯天香没影。冯婶想,香儿是不是担水去了,看看水桶,可里面装得满满的。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去上厕所去了。可过了好一会,还是没见回来。她跑到檐后一看,还是没有。冯婶想,香儿是不是到外面白杨树下背书去了,可等阳光都将整片树林照得一片金黄的时候,香儿还是没在。
冯婶叫了声,香儿!香儿!没有回答。
冯婶急了,大声叫道,悖秋时[8]了!悖秋时了!天香不见了!
冯维聪听到妈的喊声,从楼上蹿下来,院里院外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冯天香。回到屋子,见灶台上压着一张纸,冯维聪拿起来一看,大叫道:香姐走掉了!香姐打工去了!
那张纸上面写的是:
爹、妈:
哥和弟都是学习好的娃,又听话。家里穷,供不起,我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打工供他们,也给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挣到钱,我会按时寄回。我对不起你们。维聪和天俊也要记住,你们要是读不出书来,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们。
不读书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怪你们的。
女儿冯天香
砍竹子遇上了节子[9],冯婶一听,腿软了下去,抓天无路啊!冯敬谷正在牛厩里牵牛,准备下地,见此情形,脸僵住了,像块石板。
到了晌午时候,碓房村的二十多个男人都拥进了五十里以外的酒州城,他们神色焦虑,步履匆匆,各自肩上背着一袋煮过的冷洋芋,撒网一样分布在县城的每一个路口和车站,以及每一家宾馆旅社。见到一个人就迎上去,向人家口述冯天香的长相、穿着、口音和她可能去的地方,末了小心地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事实上直到太阳的余晖在酒州城消失,夜灯慢慢明朗,谁也没有得到一条值得参考的线索,冯天香的影子根本就没有见到。冯敬谷坐在长途车站一排排客车的缝隙间,头勾在了裤裆里。
冯天香今年十五岁,要强得不行。农村的苦没少吃,但一个女孩子在外,不知要遭遇多少霜雪雨露,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难困苦和意外,那可不是万一,而是一万。
冯婶嗓子叫哑,眼睛哭肿,胸口哭痛,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冯春雨跪在冯婶的膝前,说,婶,我一辈子都是你和冯叔的亲女儿……
还用说吗?这话肯定是多余的,而且在眼下显得多么无力。几天过后,冯天香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这帮汉子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碓房村。冯婶和冯敬谷将冯维聪、冯天俊和冯春雨叫到火塘边。冯婶咬咬牙说,你们三个听好,今年是荒年,我和你爹就是卖血、卖房、卖地、卖坟山,也要供你们三个,哪个半路上打退堂鼓,哪个读书不卖力,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冯敬谷指了指供桌。三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齐声说,我保证好好学习,保证考上大学,不让爹妈背时倒灶[10]一辈子!
冯婶说,冯春雨,你还要给你爹保证。冯春雨回头对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磕了三个头说,爹,你在天有灵,我保证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冯春雨还没有说完,泪珠早吧嗒吧嗒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