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唐道:“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夏侯一柳他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大坏蛋。虽他外表看起来正气凛然,也有那么点翩翩君子风度,可我猜他暗地里一定干过许多坏事。”
司马嫣莞尔笑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唐唐也笑了:“我就说说而已,说不定他还真做过呢。”
夏侯一柳站在紫竹山庄正门前。
他面前是夏侯孔武。
夏侯孔武背后是一辆宽大平稳的马车,车厢不时传出几声莺燕般的娇啼。
夏侯孔武拍了拍夏侯一柳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一柳,这次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夏侯一柳笑道:“过庭之训,孩儿谨记于心。爹爹放心,不止是你,这次我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
他笑得灿烂极了,灿烂笑容却透出一丝诡异。
夏侯孔武笑道:“好,我相信你,明年我可就坐家里等着抱孙子了。”
夏侯一柳向前一揖:“我一定会弄出个白白胖胖的娃子来让你抱个够。”
夏侯孔武点了点头,又道:“她那个贴身丫头长得也算标致,你若喜欢,拿来当小老婆也没关系。”
夏侯一柳微笑:“我有一个就够了,剩下的就让爹爹你来出手吧。”
夏侯孔武大笑:“好,果真是我的好儿子。等你搞定后,我也在你面前露一两手。”
说完,他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车声辚辚。马车伴着一阵阵甜媚的笑声驶向远方。
夏侯的马车后,居然还跟了三辆同等宽大的马车。然而却无装饰,朴素的外表实在称不上夏侯孔武自己乘坐的马车,似乎只是普通的货运马车。
这三辆马车里装着的是什么?
夜。
又是一夜。
已过了两天,司马嫣已能坐起来了。
司马嫣倚在床屏,看着窗外。
今夜无雨,却有月。
唐唐从外面走进来,嘟着嘴道:“那位夏侯公子又来了,还是问起你的病情。”
司马嫣道:“告诉他我没事。”
唐唐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唐唐就回来了,笑道:“幸亏这次他只问一句就走了,不然真的要烦死人了。”
司马嫣没有接她的话,依然望着窗外。
那次若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就不会被爹爹发现,以至于现在他们连见上一面都要如此艰难。
司马嫣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映照着房里明亮灯光的眼睛却黯淡了下去。
唐唐并没看出司马嫣的神情,还像只小鸡一样在喋喋不休:“他今天来了已有四趟,小姐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
司马嫣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唐唐的眼珠子转了转,吃吃笑了:“那你在乎谁?在乎他吗?”
司马嫣轻咳一声呻吟,目光充满了凄恻与无奈。
唐唐猛然醒悟过来。
方才进来时她没注意司马嫣脸上的神情,现在她看到了司马嫣的眼睛。
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仿佛是在想着心事。
十七岁,正处热恋中的少女的心事,除了那些事,还能有什么事?
唐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走到司马嫣的身边,说道:“或许他突然有事,所以才没回来。但你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的。”
司马嫣黯然道:“可他已两个月都没回来。”
她看向了唐唐:“你说会有什么事,能耽误他整整一个月?”
唐唐看着司马嫣的眼睛。她本来想编个谎言好让她不再担心,但看着她真挚的双眼,却不忍心再想着骗她,想了想,如实道:“我不知道。”
司马嫣沉默了很久,仿佛想着很多事。过了很久,终于将这些天一直憋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会不会和别的女孩子好了,所以才……”
唐唐笑道:“这当然不可能。”
司马嫣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唐唐指了指司马嫣的鼻子:“我若是男人,有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根本连看都不会去看别的女人一眼的,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把你甩下。如果还去找别的女人,那我简直就不是人了。”
她说得很多,因为她想让司马嫣笑一笑。
司马嫣果然腼腆地笑了笑,握起了唐唐的手。
看到司马嫣笑了,唐唐心里也笑了起来。
丫头服侍小姐,当然有千百种方法能让小姐开心起来。就算服侍一个老头子也同样能让老头子开心起来。
这本就是她们的职业所必备的生存技能。若不懂如何让自己的主子开心,哪家人会要这样的丫头?
但她想让司马嫣开心,并非出于职业的缘故,而是发自内心想要让司马嫣开心。
司马嫣虽是她的小姐,却连一点小姐脾气都没有。在司马嫣心里,唐唐是她的好朋友,而不是一个丫头。在唐唐心里也一样。
唐唐从六岁就送去别人家当丫头了,受了不知多少无理的谩骂与呵责。甚至在她极不情愿,极度恐惧的情况下被她前一家的主人张大户给收用了。
自此以后,唐唐便时常不由自主地一个人发呆,办事也愈发力不从心,错漏百出。张大户见唐唐不再如以往手脚灵便,日常举动更像是中了邪一样,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唐唐遣回去了。
这也是她离开之前那个地方的缘由。
然后她就被司马翔招进了紫竹山庄。
她本不想来。她心里已留下了无可磨灭的阴影。
可她家里还有七口人要吃饭,下面还有半个月大的弟弟在吃奶。
她不得不来。
她并没告诉父母自己的贞操已被一条毒蛇吞走了。她不忍再让饱受苦难的父母操心。
何况她也知道,纵然自己向他们说了,也没有用。
她们家不过是一户随处可见的贫苦人家,连吃饭都已是家中最大的问题,又怎可能还有余力去讨回这样的公道?
公道在这个世上,早已变成一片虚无。
她明白。很明白。
所以她来。默默地来。
然后她遇到了司马嫣。
在她来到紫竹山庄的五个月后,司马嫣与她纯洁的友谊终于让她渐渐淡忘那天午后的噩梦。司马嫣对她的友善与关怀,珍惜与包容,让她又重新开朗了起来。
她们已变得无话不谈。在她不小心将那件事告知了司马嫣后,司马嫣立刻跑去和爹爹商量。司马翔听毕,二话不说,一个人走出了山庄。
她本不想麻烦他们,请他们不要出手。但司马嫣执意不肯,司马翔也没有一分犹豫。
司马翔亲自上阵,一人闯进张大户宅中,当着他们家人的面把那混帐揍得身骨头都碎了,剩下这半辈子怕是只能躺在床上过日子了。
“以后她们家若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来找你们算账。”
这就是司马翔临走时在张大户家说的唯一一句话。
当她含着泪光看着司马翔踏着大步走回来时,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永远还不清司马家对她的恩情了。
公道原来还是有的,一直都是有的。
她衷心感激司马家对她的每一份关爱。她对司马嫣的所有付出都出自一片赤诚的真心。
从她被生下来的一刻起,永远在受着压迫,从没遇到过真正令她开心快乐的事,她也从未有过完属于自己的一天。她的开朗与阳光,也只不过是她内心伤痛与苦楚的掩饰。
直到她遇见了司马嫣。
进入司马家,遇见司马嫣,已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司马嫣微笑看着唐唐。但她脸上笑容很快又消失,眼里露出深邃的惊慌与恐惧:“那他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
司马嫣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道:“会不会是遭遇了不测?”
唐唐吃吃笑了:“你怎么老爱胡思乱想些奇怪的事。你放心,他福大命大,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司马嫣沉吟片刻,道:“可我还是怕。”
唐唐道:“别想啦。早点睡觉养好精神,明早一醒来,说不定他就从你床底下蹦出来啦。”
司马嫣嗔道:“你吓死我了,说得好像是鬼一样。不行,我开始怕鬼了,今晚你要和我一起睡。”
唐唐道:“好,我过去收拾收拾就来。”
司马嫣道:“快一点。”
唐唐笑道:“你这么怕鬼,鬼不吃你才怪呢。”
司马嫣央求道:“求你不要再吓我了,说不定你走了后……真就有什么东西跳出来了。”
“好啦好啦,我不吓你了,我这就……呀,有鬼!”
“啊!”
“哈哈哈……”唐唐笑得腰都弯了,锤着桌子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看你吓成这副模样,哈哈哈……”
司马嫣一咬牙,拉起床上的枕头用力甩向唐唐:“你讨厌死了!”
唐唐笑着躲开,像只灵活的小野兔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司马嫣道:“记得快些回来!”
“知道了!”唐唐笑着应道。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里的地板上。
司马嫣睁开惺忪的睡眼,扯了扯被子,又闭上眼睛。
今天……反正爹爹不在,要不就赖一下床好了,就一下,就一……下……
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不对。
唐唐就睡在身边。她要拉被子总会被唐唐压住,以前她和唐唐一起睡的时候早上醒来都是这个模样。
别看她是个丫头,真正熟睡起来就像是只安详躺在窝里的小松鼠。和司马嫣一起睡的时候也常常是司马嫣较她先醒来。
但刚才她拉被子时,竟很轻易地就拉了起来,丝毫没有被压住的感觉。
她慌忙转身。身边枕头还有被枕过的痕迹,人却已不见了。
唐唐呢?
唐唐去哪里了?
“唐唐!”
没有人回应。
不会真的有鬼吧?
“唐唐!”司马嫣又唤了一声。
她这一声刚唤完,房间的门就开了。
“小姐,你找我什么事?”
司马嫣看去,看到一张纯真顽皮的笑脸。她撅了撅小嘴:“你上哪去了?我还以为你突然不见,害我白白担心。”
唐唐手里端着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粳米粥,慢慢地走来,脸上的酒窝更深:“你不是担心我,只是怕鬼吧?”
司马嫣笑道:“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我有什么好怕的。”
唐唐已走到司马嫣床前:“小姐你坐下,我来喂你。”
司马嫣摇了摇头:“我自己有手,不用你喂。”
唐唐轻轻笑了笑,将粥放到靠近床边的小桌上。
司马嫣不喜欢唐唐将她当作小姐来服侍。
唐唐看了看司马嫣的神色,道:“你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明天应该就能好了。”
司马嫣微笑,正欲说话,屋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司马姑娘今日状况如何?夏侯一柳前来问候。”
司马嫣皱了皱眉。唐唐叹息着道:“又是这个夏侯公子,前天已来了八次,昨天又来了九次,他不烦我们都烦了。”
司马嫣也叹了口气:“他也是一番好意,你回他去吧。”
唐唐应了一声,向门外走去。
忽然她回头,向司马嫣狡黠一笑:“假如我告诉那位夏侯公子小姐你已有了心上人,你说他还会不会天天都来呢?”
司马嫣急道:“你千万别乱说话。”
唐唐笑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夏侯一柳怔怔站在屋外。
虽他站在屋外,但每次来时屋内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司马嫣和唐唐都没练过武,自然不知有的人练武还会练听力,练目力。
所以她们才会在房里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门外人已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她……早已有了心上人?
夏侯一柳站着,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激动而残酷的微笑。
这岂非更对我胃口。何况本就是今夜要动手的,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夏侯一柳心里想着,越想越兴奋,脸上笑容在清晨阳光中更显怪异诡秘。
他仿佛已看到今夜一张床上……
门开了。夏侯一柳脸上笑容骤然消失。
一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他认得这是司马嫣的贴身侍女唐唐,于是他脸上又露出世家子所固有的谦谦君子般温文儒雅的微笑,上前一步道:“司马姑娘今日身体状况如何?”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些天他偷偷来窥探过已不知多少次了。
夏侯一柳已走。
唐唐回到屋里,看到桌上的粳米粥还是没有动,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不喝这碗粥?”
司马嫣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坐着。
唐唐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走过去道:“你怎么了?”
司马嫣看着唐唐,忽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夏侯公子这两天都是在我醒来的时候就出现?”
唐唐想了想,点了点头:“嗯。”
司马嫣接着问:“立刻就出现?”
唐唐又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嗯。”
司马嫣忽然不说话了,眼里却流露出深邃的恐惧。
唐唐有点慌了:“你究竟怎么了?”
“为什么他每天都能在我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在我们面前出现?”
司马嫣看着唐唐,眼里的恐惧之色更深:“为什么?”
唐唐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刚说完这句话,眼里忽然也露出和司马嫣一样深邃的恐惧。
“你是说……”
司马嫣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他这几天会不会一直在监视我们?”
虽然夏侯一柳已走,但恐惧的焦虑让她变得谨慎多疑。
唐唐已完怔住,怔怔地说不出话。
司马嫣也不再说话,目光却一直在颤抖。
她现在能想到,只因她身体的状况已好了许多,脑子的思路也清晰很多。
想到这些天一直有个人在暗地窥视着,她们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应该是不可能的。”
唐唐忽然开了口。虽然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却努力地保持着镇静。
司马嫣道:“为什么不可能?”
“你爹爹虽然走了,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主人。可你别忘了,你爹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不仅有很多对他心悦诚服的人追随他,为他在庄里当守卫,而且还雇了一帮子人来一起守着山庄,否则山庄早就被仇人弄垮了。”
唐唐道:“你想啊,有这么多人,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在庄里如此胡来?”
司马嫣缓缓点了点头,却还是没说话。
唐唐看司马嫣好像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接着道:“他们的武功都很高呢。”唐唐伸出白白的小手,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我看过他们中有人就像是这么轻轻一拍,好大的一块石头就被拍碎了。他们还说这样的功夫在山庄都不能算是最厉害的,有几人的武功连他们都看不出深浅来。”
司马嫣眼里放出了光:“你说的是铜墙铁壁金不坏?从前我也见过他练功,真的好大一块石头就被他随随便便给拍碎了。”
“没错!”唐唐盈盈笑道:“有他们那么大的本事,那夏侯公子当然不可能轻易出入此地。估摸着他也只是派手下人盯着,早上见到我出来帮你准备早饭,就跑回去告诉主子,然后他就像条小狗一样跑来讨你欢心。”
唐唐笑着又道:“而且夏侯家与司马家是生死世交,当然不可能让自家儿子做出这种事来。顶多也就当当小贼来偷看小姐,不过我猜他人还没来到就已被咱们的人撵回去了。”
司马嫣也笑了:“我也好久没见金不坏他人了,下次我还要让他给我表演一次那碎大石的功夫。”
她们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挨得住能击碎一块大石头的手掌?
当然不可能。那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能随便出入此地。
想到这里,她们已完释怀。
她们看过的太少,知道的也太少。
她们只不过是成天呆在家中的花季少女,对江湖那些阴恶可怕的鬼蜮伎俩然未曾了解。
她们不知道有很多的不可能,其实往往都是可能的。她们也不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兄弟本就是用来出卖的。
日正当空。
已是午饭时间。处处都有饭店酒楼门户大开,欢迎那些大款们随时进来挥霍一番,也欢迎四方的旅人来饱餐一顿,为接下来的行程能有个好的精神继续走下去作准备。
只要有钱,他们什么人都欢迎。
就算没钱享受的也会找一家朴素的面馆吃一碗小面。否则肚子都瘪着,又怎么有力气赶路?
风逍舞却连片刻都没有耽搁。掠过一间间酒楼饭馆,纵马狂奔而去。
他并非没钱。他有足够的财富在这小镇上吃最好最昂贵的食物,享受最舒心最体贴的服务。
但他不能停。
今天一早醒来,他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勒住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今天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马不停蹄地赶,赶回去,赶到她的身边。
若他没能做到,他就会后悔一辈子。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