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带着萧季思走得很快,从睿思堂到盛华院花了不到一刻钟。
盛华院并不在国公府的中轴线上,而是在东路院,位于国公府的东北,处于园林景致的包绕中,与睿思堂很有一段距离,寻常坐肩舆要花两刻多钟。
通常家主夫妻住的远近反映出他们的感情,萧琰一边走着,心里生出感叹,从父亲和公主母亲的相处,便想到四哥和姊姊这一对,心里又叹口气,暗想如果是自己,肯定不愿过这样的日子。不是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生,还要有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呃不对,她不存在这个情况。但她不会同时有几个男人,一个就够了。想到这突然又皱了眉,心里有些不确定起来:她是娶男人还是娶女人?
原本她对自己的性向是很确定的,可经过李毓祯这事,她不确定了,似乎……她对女人也不排斥?
萧琰不由抬手按额,那她娶个女人,怎么生孩子?
不对,父亲会让她娶个女人?
虽说,自昭宗皇帝立了女后起,臣民中便有效仿的——虽然大唐婚律上没有明白写入女女可婚,但户律上可立女户这一条是铁铁的,所以不是没有女人在一起,只要双方父母睁眼闭眼,旁的人就不管,反正没子嗣是你两家的事,谁管你啊?除了看不过眼的儒生会说“伤风俗败伦常”这类话,只要不在意就是耳边风——但是无论皇族还是世家,乃至整个士人阶层,都是不提倡男男或女女的,男女相婚才正常啊,这是大流。
萧琰忽然失笑,她怎么想到娶女人上面去了?都怪李毓祯!
她以后还是会娶郎君的……李毓祯那事是意外,不代表她不喜欢男人了。
也不对,她好像是没喜欢什么男人。
她又抬手拍额,现在才多大啊,十六而已,考虑婚姻还早了些,怎么也得二十二三吧?到了那时再说。有喜欢的就娶,没喜欢的就不娶,也没规定一定要娶了。母亲不就是一个人么?有大道在,心就有方向。真要身边多一人,没准还不习惯。
萧琰明亮一笑,洒荡前行。
很快到了盛华院,萧季思上前通报。
盛华院的门子晕乎乎的行了礼,起身时双眼还在闪星星:这是十七郎君!啊?!
萧琰没戴面具,父亲说了,今后在家里不用戴面具了,出去才戴。她一路进了盛华院,一路都静了。路遇的侍仆都看呆了眼,有的连行礼都忘了,有的拿着东西撞柱子上……
萧琰哈哈笑着过去,清悦的笑音还在人耳边回绕。
她入了内院,五间正房,寝房外的廊下立着四五名侍婢,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已经掀帘入内禀报。
萧琰入房脱靴,绕过八折紫檀屏风登上内阶,地板上铺了色彩绚丽的波斯地毯,室内金银器具锃亮耀眼,却不会给人庸俗的感觉,因为室内是清一色的紫檀家具,那种深沉的色泽中和了金银的色调,而紫檀内蕴的沉厚又赋予了贵气,透出一种压得住金银的华贵,但最主要的还是房间的主人,她自身的尊贵耀眼就足以胜过世间一切俗物。
萧琰上前在插屏长榻前的锦垫上跪下,“孩儿给母亲请安。”恭敬的叩了三个头。
安平公主体质热,在室内只穿了金绣牡丹抹胸和十二幅孔雀蓝长裙,外面穿了锦缎对襟宽袖衫,露出雪白的一片胸也不觉得冷,倚在紫檀凭几上笑她,“你看看,你一路进来,迷倒了多少人啊。”
沈清猗拿着茶盏坐在公主身边,微微抿了下唇,觉得萧琰还是戴面具好,若这般出去,要招惹多少人?
萧琰仰眸一笑,干净明亮,回了句佛谒:“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故曰:色不迷人人自迷。”
安平公主咯的笑起来,“好吧,我们都是俗人。”笑着一招手,“阿琰,过来。”
萧琰向沈清猗一笑,起身近前去,跽坐在榻前的软毯上。
安平公主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笑眯眯的,“快叫阿母。”
萧琰听话的叫了一声:“阿母。”
安平公主不满意,哼一声,“没感情。”
萧琰想起“昭华”,心里抽了下,大唐公主都是这种做派?好在她对安平公主是有感情的,这声阿母也叫得心甘情愿,便眉眼带笑的叫了声:“阿母。”又眼睛弯弯的叫了声:“阿母。”她的声音清澈,干净,这般笑着叫人又带着暖甜,让人听了觉得清爽又馥郁,就像清澈的溪水潺流过去又飘了桂子花香的感觉。
沈清猗听在耳里,忽然有些嫉妒,萧琰有时叫她“姊姊”也是这样的声音,但这般叫别人,即使是她的母亲,沈清猗也觉得不舒服。她敛下了眉,不想去看萧琰,那双漂亮的眼睛必是笑得弯如明月,剔透如琉璃的眼中必是漾着温柔的笑意——不是对着她,不想看。
安平公主大乐,一脸神采飞扬,“李神佑知道你这么亲热的叫我‘阿母’,定要气死了,啊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胸前那片雪白乱颤,直让萧琰怀疑,如果不是榻上有几,她和姊姊还在这里,没准这位公主母亲就要乐得在榻上滚来滚去了。
萧琰便大生好感。
安平公主笑得直喘,便有侍女上来给她抚背。这房里留下的都是公主信任的侍女,也是萧琰曾在荷池莲榭见过的那四位。但她没看见萧琤,给沈清猗行了礼后,便问:“阿母,十四哥呢?”
安平公主懒懒的摆了下手,“别提他,那就是个猴子。在我这是坐不住的,用了朝食就出府了。估计又找人打架去了。——他一早从睿思堂过来,是吃了排揎不成?”
萧琰便笑,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安平公主笑得揉胸口,“好呀,萧慎之居然还有这种糗事,哈哈哈,乐死我了。——阿琰,你可别去,真是太亏了。被人看了,还看不回来。”
萧琰应声“是”,她才不去那里哩,想起曾经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的霍倚楼,便笑道:“要去也是去七艺居这种高雅之地呀,还能沾染点诗香茶香,多些雅致。”
“长安七艺居啊……”安平公主喟叹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往事,眼神有些怅然起来,便突然的意兴索然了,吩咐侍女,“叫三青准备着,咱们去菊苑赏菊花。”转头对沈清猗和萧琰道,“你们年轻人玩年轻人的。阿琰,陪着你阿嫂好好聊聊。过两天就去道门了。”
“是,阿母。”
萧琰和沈清猗起身,一起向安平公主行了礼,便出了公主的寝居。
“姊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话。”萧琰看着她,笑容灿然。
沈清猗微笑,“去樨香池榭吧,那里清静。”
“好。”萧琰应下。
樨香池榭在盛华院东北角,周围种着许多桂树,八月半才过,桂子飘香正郁。桂树之中,围着一座红榭,底基东高西低,潺潺的水从东榭池孔流入,又从西榭池孔流出。这里是安平公主秋日赏桂的地方,因为府内流溪经过这里,便命人在榭内砌了个小池子,夏日凉浴,绿荫遮蔽;冬日热浴,还能倚在池中闻桂花香,喝着桂花酒,所以叫樨香池榭。
萧琰和沈清猗一路漫步轻语,到了樨香池榭时,盛华院的仆婢们已经将里面铺陈好了,茶果点心都备好后,便退出了榭外,里面自有世子夫人的侍女服侍。
沈清猗来盛华院请安只带了白苏、赤芍、采薇三婢,进了池榭,便将赤芍、采薇留在屏风外听候吩咐,两人对坐的长榻边只留了白苏服侍。
萧琰的侍卫萧季思并没有进入内院,留在外院门房里喝茶吃果子。
池榭里四面都闭着,只有东面开了两扇窗子。赏花的长榻就对着东面的长窗,这一面的桂花景致是最好的。长榻的夹缬插屏后就是浴池子,隔着三丈的距离。池子不大,只有一丈见方,比长乐宫寝殿的浴池小多了。萧琰见了这汪清池就想起长乐宫的情景,眼神便有些漂移……
沈清猗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这眼神心中一个咯噔,手指便攥了起来。
沐浴……果然是沐浴的事!
浴池子因出水的池孔未闭,池中只有半汪水,却仍然让榭内寒凉。萧琰伸手握住沈清猗有些微凉的手,看着她蹙眉道:“这里太凉了。要不让下人置个火盆?”
往长榻去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两人穿了软趿走在上面,沈清猗已感到足背有些凉,却不在意道:“榻上铺了厚褥,又有软被,裹着哪里会冷了?置了火盆烟熏火燎的,别把木樨花香熏走了。”
萧琰噗的一笑,心想置个炭鼎就不会烟熏火燎了,但见沈清猗的样子,似是不喜这桂香夹了烟火气,便点头道:“好吧。”心想她身体热,在榻上紧挨着姊姊坐就好了,她的右手也一直握着沈清猗的手没放。
到了榻前,沈清猗去了软趿坐榻上,对萧琰道:“阿琰你不怕冷,索性去了外袍,省得坐出褶子。”
萧琰道:“好。”便解了腰带佩玉,除了外面的宽袍递给白苏,用衣撑子撑着挂一边的衣巾架上。
她着了白缎中衣上榻,将软被展开盖沈清猗身上,又取了隐囊垫在她腰后,又自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腰后,便挨着沈清猗坐了。
两人的外侧都搁置了榻几,置放着茶、点心和果子。
沈清猗喝了一盏煎茶,放了茶盏,斜眉看萧琰,目光落到她胸上,柔荑伸过去按了按,“还是束着胸?”
萧琰道:“嗯。父亲说先做着儿郎,等到及冠前,才公布女郎身份。”
白苏在旁边听得眉头都没动一下,她和赤芍、菘蓝在前两天已经从少夫人那里知道,十七郎君是女郎。所以才和少夫人这般亲近啊。如果是弟弟,过了十五还这样,那就有些不避嫌了;是妹妹,那就说得通了。
但十七郎君是女郎这事,盛华院应该也只有几人知道,若被下人看见少夫人和十七郎君紧挨在榻上,没准就有风言风语;就算公主管得严,没有什么言语传出去,但也按不住人的心里怎么想。
白苏足步微移,向外望了一下,这榭窗开得高,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只有爬到树上才能看清。她心里松口气,心想也是,公主洗浴时应该都是开窗观空中桂花的,若被外面人看见那还浴什么樨香?而且东窗这一面是不站人的,外侍的仆婢都是站在南面榭廊下听候传唤。
白苏放下心来便挪步移回原位,垂眉站着,只关心添茶,不去听榻上两位主子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