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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谐的案子李毓祯并没有详说,毕竟还没有查实。虽然夜鬼刺的勾魂帖向来没有出过错,但朝廷不可能就此采信刺客的说法,还得看事实证据。所以,一方面,朝廷要缉拿凶手;一方面,要遣三司查证陆谐的罪行是否属实。
按照夜鬼刺一贯的做法,刺杀后的一个月内,凶手会投案自戕。这个凶手是雇佣夜鬼刺杀人的人。这就是夜鬼刺“以命为价”的规矩,买凶杀人,就得付出自己的命。明明是一个游离于律法之外的刺客组织,却偏偏遵循着以命偿命的律法规则,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高宗皇帝曾经对她的宰相们说:“夜鬼刺的存在,表明了朝廷在执法上的无能。与其费尽心机去想怎么剿灭它,不如多花心思去想想怎么完善朝廷的监督和执法。如果大唐的百姓都相信官府能为他们做主,相信官府有能力惩治一切罪恶,那么夜鬼刺也就不存在了。”
萧琰忽然就想起高宗说的这段话,愈发觉得其中有深奥的治世道理。她不由问李毓祯:“陆刺史此案,朝廷是以缉拿凶手为重,还是以查核罪行为重?若是缉拿凶手,是缉拿买凶者,还是缉拿刺客为重?”
她这话问得很犀利。
李毓祯咦了一声,眸子带着两分兴味看她,“萧悦之你对时政很敏感嘛。”
萧琰白她一眼,“我又不傻。”她只是更多的专注于武道,对朝政的兴趣不那么大,但不意味着她不懂。
李毓祯轻笑一声,如墨的眉下,一双薄凉的眼眸透出两分森凉的寒意,回萧琰的话道:“以何为重——要看是哪边的人了。”
萧琰的眉微扬。
李毓祯唇角一哂,“勾魂帖一出,以夜鬼刺的信誉,即使朝廷还没有查证,但诸公对陆谐的罪证基本已经确认了。对诸公而言,追缉刺客和凶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吴郡陆氏,是要打击到什么程度?陆氏腾出的利益,各家能瓜分到多少?”
李毓祯并没有详说紫宸殿上的风云,但萧琰也能想象出来。
单从陆谐被刺案不是京兆尹呈报而是御史台禀奏就能看出一二。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和谏议君王,与谏议院相比又以监察百官为重。陆谐被刺是一桩刑事案件,但被御史台当殿禀奏,就意味着这桩刑事案里被刺的官员有不清不楚的问题——虽然御史台没有证据,但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的权利。而两位御史长官与京兆尹搭成这样的默契,也意味着进入紫宸殿前这三位家主已经在“打击吴郡陆氏”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虽然世家希望世族的势力强盛,才能与皇权相制衡,当然这并不是说世家有反心——世家服膺于李氏大唐的统治,只有大唐强大了,世家才能跟着强大;但是,服从统治跟做奴隶是两回事,世家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就必须有跟皇权对话的实力,所以皇权之下的世家是一个利益团体;但这个利益团体是由一个个的世家组成,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利益的争夺,在不影响整个世家势力的前提下,少一个甲姓世家,就意味着其他甲姓世家能分到更大的利益。所以,如果某个甲姓世家出现问题,除非是世家利益联结的一损俱损,否则,其他世家不介意将这个世家踩下去,瓜分属于它的利益。
这就是利益争夺的残酷。
而陆氏,便如当初的弘农杨氏般,面临着被其他世家趁机踩下去的局面。
当然,陆谐一案未必能将吴郡陆氏彻底打压下去,身为家主的陆识必定会果断的将陆氏与陆谐划清界线,以“蒙蔽不知”将家族从陆谐案中摘出来,而朝廷也不可能因陆谐之案定一个家族的罪,除非是谋逆大罪,最多以“门风不良”,将家主陆识等陆氏重要成员的爵位官职贬降;但甲姓世家的家底丰厚,底蕴深,只要传承不失,而且子弟人才仍在,即使因各种因素一时跌落下去,迟早也会爬起来。只是,陆氏遭受如此巨大的声望打击,又被贬去重要官位,就不是短短十几年内能够重起的,就像弘农杨氏,也是耗费了四五十年的功夫才能再次列入甲姓世家门墙。
李翊浵悠笑一声,挑眉漫不经心的表情和她侄女一个样,“陆氏会遭受多大打击,要看你父亲,或是你齐王叔,愿不愿意伸一把手了。”
萧琰听母亲一说,便想起太子和齐王与各大世家的联姻关系,其中就有吴郡陆氏,其嫡支长房的嫡次女是仅次于太子妃的太子良娣,而嫡支的一位庶女则嫁给了齐王,是从六品的亲王媵。
李毓祯道:“若真如勾魂帖所书的,陆谐从二十一岁起就有奸杀童女的罪行,难道一个人的性子会在及冠后突然转变?陆谐真有这嗜好,难道陆家人就真的半分不知晓?——恐怕谁都不信吧?陆识想以‘不知情’为由将陆家完摘出去,当天下的人都是瞎子么?甲姓世家怎么会放过踩下陆氏这个机会,包括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吴郡张氏、范阳卢氏在内。”这四大世家都是亲近齐王系的世家,她哂笑一声,“齐王叔不会为了一个甲姓世家,得罪了四个甲姓世家。”不过是一位亲王媵罢了,利字上头,就算王妃的家族,当舍还是会舍——为了刺杀她,可不就是舍了范阳卢氏的安北大都护之职?
李翊浵的手指勾连着茶盏上的宝相花纹,语气带着两分漫不经心说道:“你齐王叔撒手不管,甚至踩上一脚分润利益,都不会落下坏名声,不过一个亲王媵罢了;你父亲却是要陷入两难境地了。”
太子若为陆氏说话,就犯了包庇,让人腹诽太子的德行;但不为陆氏说话,又会让人觉得太子凉薄。
萧琰心想:这的确是两难。
李毓祯看了萧琰一眼,眉眼微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向以儒家修身正德,不会在意这种虚头名声,只会因此厌了陆氏。”
李翊浵了然一笑,她那位太子大哥是什么品性,她岂会不清楚?这番问答,不过是说给萧琰听的罢了。
萧琰曾听四哥评论太子和齐王,说,论德,齐王不及太子;听沈清猗给她讲史,提及太子和齐王时,曾说,论为君,太子不及齐王。萧琰心里觉得,为君者,当正,心不正,驭下再有手段,也不会让人真心敬重。她对太子更有好感,如今听母亲和李毓祯这番对话,便觉太子果然重德,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太子舅舅更增一分好感。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萧琰看了眼窗外天色,提醒道:“阿娘,我们该去安福门了。”她和母亲约了今晚去安福门观灯。
李翊浵便吩咐侍女准备出行,又问李毓祯:“阿祯一起去么?”
李毓祯目光幽深道:“陆谐出事前曾在朱雀门、安福门观灯,三司这几日都会有人在那边探查——今晚去安福门,会遇上很多眼线。姑母若不担心悦之与我同行,处于眼目下,风口浪尖,我倒是无妨的。”说到这里,她侧眸笑看萧琰。
萧琰眼睛斜她,“你昨晚踏歌时,怎的就不怕我风口浪尖了?”
李毓祯笑得花儿灿烂,“我不与你踏歌,你还要与慕容优勾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