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跽坐行礼后,四人便退身列坐书案两侧,依次禀事。
这是李毓祯到了广州后,每日例行的工作汇报。
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便由李毓祯当场解决了,这使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各项进程都加快了。
比如地方财赋与中央是三七分,中央得七,地方留三,但广州接连遭了两大灾事,靠这“三”就不够用了,需要向朝廷请示截留税收,而李毓祯在这里就可以当场决定,少了上奏批复的时间。
又比如征调折冲府府兵救灾、清理废墟等工作,因为李毓祯的直接发令,少了许多拖延和推诿。因为大唐是军政分离,折冲府不为地方所统,防御使只服从兵部命令,观察使调兵只能协商没法指法,就免不了拖延和磨蹭。而李毓祯以尚书右仆射监管兵部——这是皇帝直属的部司,圣人除相时另下诏旨,授予了她监部权——指挥赫连铁树就是名正言顺,说话当然比宋继登管用。
又比如文官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譬如转运使蔡伯年是寒门书香出身,为官向以清俭峻节知名,与讲究享受的世家官员多数合不来,而且在财税拨款上又有些严峻苛刻,将宋虞二人当成贪墨官员般防着,每贯钱都要计较明白,请款账目细审再三,苛细得让人跳脚骂人,若不是李毓祯果断批复,协调处置,宋继登和虞廷芳必得捋袖子跟他干架。
又比如,有了李毓祯签发的督促手令,从邻道采办调运救灾物资一下变得顺畅快捷,不再拖拖拉拉,各种借口。
……
总之,这个每日例会已经成了广州政务的核心,各项指令迅速下达、迅速执行,各项棘手事务通通得到解决,仅仅十四五天工夫,广州灾后工作就呈现出了新局面:高效,有序,协力,同心……从上到下显露出一种积极向上的风貌。
人们都知道,秦国公主在广州。
没有什么能比未来皇储亲临灾区更能稳定人心。
她每日骑马巡城,汗血马威武神骏,她的人更神俊,人们看见她紫袍佩剑,就感觉出一股力量,那是一种让人安定,平静的力量:自信,从容,尊贵,强大——仿佛有她在,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人们忍不住低首,又忍不住抬眉,想要跟随。灾难后的人们,尤其期望强大的领袖出现,给予他们庇护,希望,和信心。而李毓祯完满足了人们的期望,这使她在广州的威望高炽,无人能及,那首传唱的童谣早就无声无息湮灭下去。
如今距离地震过去已经将近三个月,一批批赈灾物资调运入广州,城市里的废墟清理已经完成三分之一,地震破坏的道路和公共设施正在维修恢复,受灾百姓按片区住进了统一规划的帐篷和临时棚屋,每个片区都保证有清理干净并经过消毒过滤的水井,搭建有男女分厕的溷屋,下设排污管道,杜绝灾后疫病的源头。
地震受损最严重的是南城,已经基本成了废墟,因为震中在南城,二则南城的平民坊和贫户最多,所居的都是棚户屋,薄坯房,一震就垮了。其他三城的平民坊也是受损最大的,墙壁开裂,房顶破洞,多数没法住人。昨日例会时虞廷芳呈交了一份议事札子,是工曹参军盛余年的提案,规划将贫户区的窝棚房、茅草房,平民坊的薄土坯茅顶房部推倒重建,统一改建为标准土坯墙的瓦顶房,使用最廉价的瓦块,坚固安也远胜以前的“危房”“劣房”,而且大大减少火灾危险。
又提出:建房款由官府负担三成——作为赈灾款,百姓负担七成,这七成先由官府垫支,百姓签订借贷合同,十年二十年分期还贷不等……
蔡伯年当时脸就黑了,骂虞廷芳“昏了头!荒唐!脑子掉渣!广州府有多少钱?”宋继登也觉得“要疯了!”……
这得要多大魄力才敢做这种决策?——按札子中附着的统计,总计有十一万七千数百户平民的劣造房需要改建,这绝对是一项花钱的大工程,概算广州官府要一下支出一千万贯以上,超过岭南东道一年的总税收,而平民借贷款要十年二十年才收得回来。
蔡伯年和宋继登这会子意见一致了,都恨不得伸手掐死虞廷芳:这种提案就应该扔到恭桶里溺毙啊啊!你是想让咱们整个道明年都喝西北风吗!
两人激烈反对。
李毓祯当场没做决定,例会后却传见了工曹参军盛余年,并在虞廷芳和盛余年的陪同下,巡视了南城。
宋继登和蔡伯年听说十分忧虑。
此时,两人坐在书房里,身板挺得直直的,表情都很严峻。当虞廷芳开口禀事时,两人四只眼珠子都瞪着他,敢说借贷房议案就打死你!
虞廷芳眼角一抽。
赫连铁树“噗”一声笑出,深陷的眼窝里满是兴味,一副“坐看你们内斗”的表情。他是管军的防御使,防御司和其下各州折冲府的粮饷军资都是由兵部划拨,不归地方财政管,就算广州刺史败光了岭南东道整个道的财税收入也与他无关,所以很有闲心看戏。
虞廷芳清咳一声,翻开手本便作例行汇报:“昨日没有新的重大情况。折冲府继续清理废墟,发现两例死亡者——截至目前,共计震亡三千二百一十六人。医官局报:没有新增霍乱,也无其他疫病出现,暑热症增加了一百四十三例……”
他一一说着,利落禀完昨日工作,合上手本揣入袖中,便抬眼盯着立在书案上的乌木底座台历——已经翻过去的“昨日”背页正对着他们,上面用墨笔写着:80。
这是一个“婆罗门数字”,因为婆罗门僧侣带入而得名,已经在大唐广泛使用。历页上标的数字表明地震后第80天——李毓祯是以这种方式告诫他们:治灾不要拖拉。
敬宗之后,吏治又见懈怠,官场上决事迟缓,执行拖延,已经成了常例,但秦国公主显然厌憎这个“常例”。虞廷芳细长的眼睛晶光闪烁,忖度着这一位的处政喜恶,便以一种直白坦率的方式道:“下官昨日呈上提案后心急如火,迫切希望早日实施,不知殿下是否已有决断?”
立时感到刀子似的目光。
宋继登蔡伯年用目光凌迟他。
虞廷芳自觉身材瘦得官服飘飘,脸皮子却磨得厚实,不惧刀剔脸。
李毓祯凉淡声音道:“我已具本附札政事堂。今日是五月二十一,最迟六月中,必有章本批复。”
虞廷芳声音都激动了,“喏!”直身长长一揖。
宋继登蔡伯年却是脸色一垮,活脱遭遇大荒年的表情。
李毓祯一看这形容儿,就知二人心里不服气,纵然政事堂批复下来,恐怕执行起来也要打折扣,自然要疏通思想,便放缓了声音道:
“太宗皇帝说:‘国家治平,安居乐业’;又训谕曰:‘天下有一室不得安,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责’。然则何以安居?——‘衣食住’,而后‘行’,此谓:四大民生。
“然而国家富强不是一蹴而就,解决民生亦无法一蹴而就,总得有个紧次。故:食为一,衣为二;往,行,为三,为四。
“纵观国朝执政,先立法颁布种子粮贷、耕牛贷、农具贷,至昭宣变法又立青苗贷——为的是百姓吃得起饭,这是解决‘食’的民生。至长治朝,四年前政事堂出新法,颁行棉田贷,推广种棉——这是进一步解决‘衣’的民生,为的是天下无冻死之民。”
推广植棉的道理宋蔡二人当然明白。因为棉花种植技术的攻克,终于能在大江南北种植,不再是河西独秀,而棉花量产下价格必定会从高处跌落,等到其价贱得耕夫农户都穿得起棉花袄,家家盖得起棉花被,每年寒雪季国冻死之民就会减少大半。
“自昭宣变法以来,国家愈见富裕,中央、地方财政都有充裕,已经有能力考虑、也应该进一步考虑‘为三,为四’的民生——衣食之后,就是住。地方治政,讲的是安居乐业。什么是安居?没有盗贼,没有匪祸,没有刁民作乱,没有杀人灭伦的巨案,官吏盘剥不算严重,民间道德风气良好——这在吏部考绩中能得个‘上’;但治下民生苦,小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住着下雨落雪的屋子,这能叫安居?这种地方官,纵然是明镜高悬、清廉如水的清官,吏部考绩永远也得不了‘优’!为何?”
李毓祯目光一利,声音也利,“因为民生!吏部考绩,为何定下‘富民,强民,智民’三政?因为我大唐养的是飞鹰之民,不是养一群贫弱愚昧的鹌鹑!——地方三大罪:贫、弱、愚,这就是地方长官的失职。还想要考绩?”
三位地方长官默默冒汗,想着“三大罪”自己占了几罪?……背上的汗冒得更多了。
之前反对最烈的蔡伯年就是有名的清官,这会不免把话往自己身上套,顿时脸上微微涨红,颇不是滋味儿。
赫连铁树心里“哈”一声,眼眶里眼珠子转了转,瞧这仨文官紧张冒汗的样子,颇觉痛快。又忍不住睃了眼李毓祯,暗道一个“服”。不是谁都有本事坐在主位上发号施令,更不是谁都有本事坐在主位上就能让才干出色的地方大员俯首听教训!——仅仅凭着秦国公主的身份做不到。除了强者的气势外,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度,一种令人服膺和追随的魅力。很久以后,赫连铁树就明白了:这种气度叫格局。
李毓祯说道:“为宰相者,要有政治经济格局。为政地方者,也要有格局,不要只盯着眼前一时的财政得失,目光要放长远。——国家房贷,这是一个长远之政。既解决了民生“住”的大问题,又是一个长远的利益增长点。想想造船业,拉动的海贸利益。安居是比船业更甚的大业,各方面利益拉动,何止十余倍?”
虞廷芳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
宋继登和蔡伯年的眼睛也开始闪烁。
“……广州是南方第一富州,每年市舶税就有二百数十万贯,有这个财力条件,作为房贷试行地。一旦试行成功,推广国,广州就是新法第一。”
这是大政绩。
树立新法典范的,没有一个不高升的。
宋蔡二人虽然有顾虑,但哪一个没野心?
但,钱的问题……
李毓祯打消他们的顾虑,“一千万贯的确是大数目,但不是要你们岭南财政立即拿出来。建房子,谁说就是官府建了?学学兵部、军器监,那些后勤军资、普通的军械,难道是官府作院在造?国家藏富于民,最富不在官府,民间之财,官府善用之,就成大利。”
宋继登和蔡伯年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就连虞廷芳也没想到一节,他的原计划是由朝廷拨款一成,能争取两成最好,其他由岭南东道向朝廷借款,每年向户部还款一成,十年后还清。但宋蔡二人不同意,因为这十年岭南东道就要过紧巴巴的日子,其他需要花钱的事项,譬如修路,兴学,这些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