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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良久,萧琰仍不得其解,诚实道:“晚辈正历色|欲界,心陷情惑中,敬请道君指点。”
道阳子洒洒然的走着,微笑问她:“七情中,何为爱?”
萧琰不假思索回答:“人生三爱:至亲之爱,至友之爱,至爱之爱。还有一种普仁之爱。”坦诚道,“晚辈对苍生有怜悯之心,然爱不及三者。”
道阳子点头,“仁爱是人的同情怜悯之心,也是七情的‘爱’之一情,但你的情惑,非因仁爱而起,此且不提。”
“是。”
道阳子说道:“人生之初,便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只是渐长以后,或因天性不同,或因教育不同,或因成长不同,或因经历不同,或因其它种种缘由,人在红尘之中或学会自制,或迷失本真,或舍弃情感,等等。俗世何以称为‘红尘’?因为有色有尘,色是追求的欲|望和诱惑,尘是纷乱和熙攘,种种追求、欲|望和诱惑,太容易让人迷失本心,譬如染缸,让人着色。”
萧琰忖思,所以色|欲界不仅仅指情|色之欲,还是指红尘人世的各种追求欲|望诱惑?故各人修途中经历的色|欲界应是不同,只是于她而言,是情爱之欲最为困惑。
道阳子说道:“身在红尘翻滚,心哪能没有浮沉?道门修行讲性命双修,性即是心性,要修命,必得修心。修心,不是修有情无情,而是修得本真,认识自己的初心。只要初心不变,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多情还是寡情,都是自己的真我。心不昧,则神清明,动神可游万里之外,何以困之?心田心田,困的是念,是情,而不是心。”
道阳子回首一笑,洒脱如清风,又如光不沾半分尘,“你要清楚自己的本心。不识本我,身在山中,亦陷于红尘。识得本我,便是身处红尘,也心在界外了。”
他一挥袖子,忽地扬眉,喝道:“看花去!”
言罢,大袖飘然,径自去了。
从绿浪繁花之中,传出清亮洒脱的道歌之声。
“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纵横逆顺没摭栏,静则无为动是色。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只因花酒悟长生,饮酒戴花神鬼哭。道力人,真散淡,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摘花戴饮长生酒,景里无为道自昌。有人问我修行法,遥指天边日月轮。我自忘心神自悦,跨水穿云来相谒。来相谒呀来相谒……”
道阳子的歌声悠悠远远,萧琰听得入神。
“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她喃喃一句,眨了下眼,道君让她“看花去”,是让她去万花丛里洞真心?
但是,可是……道君以身入欲,她却是不愿的。
她想起“吃茶去!”
这是道门一句有名的偈言,也是佛门有名的偈语,不论道佛,悟道之理相通。但吃茶不一定要去冲茶,看花也不一定要去红尘。
萧琰在翡翠湖边绕湖走了半日,想了半日,才决定“看花去!”
她是真的去看花。
山下已经是林花谢了春红,天姥山的五月却是林花正盛的时候。
萧琰就在天姥山的林花中游荡。
天姥山浩大,共有四百七十余座山峰,除了不允许去的禁地外,萧琰这一个月游遍了天姥山四百峰,观赏到了许多奇景丽色,而每一景每一色入眼,均触动她的情怀……只因心中已被情惑。
她看见峰林峡内十里平湖,宛若一条飘拂的玉带,湖中岛屿星罗棋布,湖面波光涟漪,便想起沈清猗的诗,“十里平湖星罗布,万顷波光曳银河”,那样寥阔的胸怀,便又想起沈清猗的眼睛,清浅涟漪,柔情如丝柳,又如这荡荡波光,暗涌着情潮。
她看见芭蕉峰上,雨水打过那漫山蕉林,东一片,西一片,翠色阑珊,淋淋筛筛滴得那蕉下虞美人,左一瓣,右一瓣,红妆零乱,让她想起沈清猗如碧竹韧立,如红梅傲冬,断不会如这蕉叶虞花一般,阑珊零落,但她心中又溢出一丝疼痛,情如剔骨之刀,那竹那梅也会剔得瘦骨伶仃。
她看见松涛竹海中,一汪清泉汩汩,白鹤临水梳羽,构成一副悠闲自然的画面,却让她想起白鹤上那白衫女子襟口的火红玫瑰,便觉得这悠闲自然中少了那抹炽烈,天地岁月就失了那烂漫的流丽。
她看见云台峰上杜鹃花海,花红映山,赤霞如火,漫山遍野都是妖娆的风姿,远远望去,山峰如涂抹嫣红胭脂,如火如荼,热情而浓烈,让她想起沈清猗吹笙时望她的眼睛,情意燃烧如火,浓情如酒,熏人欲醉。
她看了一会,忽然拔身而起,跃入这花海中。她在火红的花海中倘佯,寻到一处仿若横飞大雁的飞雁石上,掠上雁石,打开行箧,取出那只紫檀信匣。
看花去!——是要“看花”还要“去”,入到这情界中。只是眼观花而心不入,就不能体会个中真味。
但这又是危险的,若她沉溺情中而心昧,便会困于情中不得出了。
萧琰想起母亲的话,“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这是一首写景的诗,母亲让她写了很多遍,说万法由心,应观法界,一切心造。她现在就是处于“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界于无情有情之间,心静而无情,心不净而情惑,故要“入见”观法界,穷幽深而尽。
她手指转动着锁匣上的天干地支轮,转到自己的生辰八字时,“咔嗒”一声轻响,信匣打开了。
里面是厚厚一叠纸稿。
纸是上好的浅青色暗花诗笺,淡雅静穆,入眼是熟悉的字迹,清峭瘦俊,萧琰少时曾笑称它为瘦筋体,因为瘦得只有筋了,姊姊提起紫毫玉管敲她脑门说这是梅骨体,梅骨清标瘦而俊。萧琰笑起来,眼中却是酸涩,眼前这满纸的梅骨瘦筋失去了它惯有的飘忽快捷,而是凝滞的,晦涩的,不见流畅。
她慢慢翻看着,有时目光会沉在那里,停留很久,然后才缓缓的拿开来,搁到下面。
诗笺上的字迹潦草,有时凌乱,可见落笔的心情,相思缭乱,难以静心,“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消魂。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有时笔力凝顿不前,想是心中凝噎,一寸相思千万绪,“徘徊复徘徊,月下孤影还。”有时笔力柔长,透着绵长的思念,又有着缠绵悱恻,“别离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东流。”有时笔力断续,透着忐忑忧思:“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低叹一声,笔意寥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就连观梅也是寂寥的,“北风猎猎吹人倒,千卉千葩尽枯槁。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照晴昊。”……谁分她一缕清气呢?
萧琰攥着一张诗笺,上面残留着几点泪干的痕渍,间在诗行中:“沉吟不成句,忽然泪已湿。”……
她忽然心绞痛,起身啸了一声。
清啸之声震得如火般的花海荡漾,更是如火焰燃烧,燃得她眼中灼灼,心中灼痛。
她在花海中徘徊,一边看一边徘徊,只觉这满山遍野的火红都成了那红豆入骨的相思。春来秋去,花开花落,四时相思四时伤,一字字一句句,如丝般缠绕着她的心。
但见春来时“甫愁春到还愁往。消魂细柳一时垂,断肠”,春去时“落红庭院绿池塘,语燕啼莺亦可伤”,夏来时“石榴花发尚伤春。草色带斜曛。芙蓉面瘦,蕙兰心病”,秋暮时“长思虑,长叹咨,烟外碧参差。或时诗句,或时词,写相思,无一个胭脂叶”,冬寒之日“玉壶内结冰澌。沉烟细,袅碧丝,断肠时,纱窗印梅花月儿”……
她从来不知道沈清猗的诗词能写得这般柔婉动人,她的诗格调疏阔,词曲则韵致清新自然,素来不喜这种婉转相思调,说读之有失阔大,哀婉有失舒朗,让她少读,别把心读窄了,她哈哈笑着应了,觉得姊姊这种冷冽又坚忍的性子,也不适合缠绵调。却哪知,情起不由人,情深便如跗骨毒,缠绵如丝,让人脱不得,离不去,柔肠百转,浑然失了心绪,没了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