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他黑话相问,也以黑话相答:“乌鱼(小船)二百个,底佬(伙徒)一千来个。”
王大佬点点头:“叫雨农等我两天,说我去去就回。”
那人抱拳而下,求岳见耀希在旁边吐舌头,偷偷问她:“雨农是谁?”
耀希小声道:“戴笠。”
金总:“……!”
这个电视剧里听过的!
王大佬站起身来:“也罢,我们走江湖的,不能不信邪。江上这阵义波,是叫你们遇上我,老天叫你们带话给我,是让我再取白川义则的人头。”他微微一笑:“就带你们走一趟,话说在前面,见杀见剐,可不许哭!”
四个小把戏集体欢呼。
这天他们乘着王大佬的快船,一路波涛无阻地扬帆上海,几个人累极了,都裹着毯子,靠在船舱里睡着。唯有求岳忧心不寐,醒来走到船舷边,想摸根烟抽,放在湿衣服里早已打潮,望望天边白浪逐鸥,已经是薄暮时分,忽然看见王大佬独在船头,望着夕阳抽烟。
求岳觉得他的样子很像那些历史剧里的人物,但演员很难演出他沧桑沉郁的气质,也演不出他平静之下难掩的杀气。他本人就像一把血腥的利斧,是包裹在锦缎华服里的,冷峻的锋芒。
他迎着夕阳,看上去满是忧思。
王大佬也看见他了:“这就睡醒了?”
求岳走到他身边去,大佬问他:“雪茄会不会抽?”
金总感激地接过雪茄,嗨皮地爽了一口。他见大佬心事重重,不好拿了烟就跑,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仰脸呆看。
王大佬含着烟,见他傻样,笑起来了:“你家按理说应该不穷,怎么这么小气,就捐这点绷带?还亲自押去上海,张静江的脸都给你们这帮龟孙丢得干净。”
求岳摸摸头:“我们家被蒋介|石处罚了,现在是什么钱都没有了。”
他油滑鬼精,听李耀希说眼前这人连蒋光头都敢动手,可见他在面前也没有必要敬称蒋公,又听说杜月笙黄金荣都怕他,其实真的很好奇他到底是谁,只是人家既然不肯说,问了也没什么好处,按捺又按捺,还是忍住。
王大佬看他一眼:“穷成这样,还捐东西?”
求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王大佬越听越是味儿,觉得金忠明这孙子虽然一副熊样,骨子里倒是很有情义。又问:“跟着你那个小戏子,是你什么人?”
金总尴尬了。大佬你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不要这么三姑六婆好吗?
大佬见他窘迫,不由得惊奇:“你没有碰过女人,难道男人也不敢碰?”
金总要尬死了。
大佬:“金忠明一家这是个什么种?骟过的马还是天阉的骡?”
金总想跳江了。
大佬:“必是你那个娶过格格的老头瞎他娘的戳事,回来我给你主张,你就在我船上办了他。”
金总要哭了:“王叔叔我谢谢你了,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了,拜托你不要管这些屁事了好吗?”
大佬:“……”
金总捂着眼睛:“顺便问下你有没有多余的棉花可以卖给我啊?”
大佬:“……有,你要几船?”
金总忽然惊喜!
“有多少我要多少!”
王大佬嗤之以鼻:“有多少要多少?老子要上海滩所有的棉仓,宋子文也不敢放屁,你买得起?”
金总怂了,想了又想:“一万件……一万件我买得起。”
大佬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脑子进水,怎么跟这么个智障聊天?见他眼巴巴地拱爪看着,生气地喷了一口烟:“上次杜月笙赔给我的船,里面倒有几件棉花,不知是一万还是两万。你拿去吧。”
金总惊喜道:“多少钱?”
大佬简直想让他立刻就滚了:“你这两个破钱,不要拿来恶心我。”
金总想跪下喊爸爸!
王爸爸!爱你!
是夜,四人跟着王大佬,靠近上海江湾。四人趁着夜色,登上来迎接的小船,再定睛一看,几乎头皮发麻,原来波浪中乌麻麻的全是梭鱼小艇,成百上千,船头间或露出一两把斧头的银光,像鱼怒张的鳞。
王大佬道:“看见没有?再往前去,就有日军。你们的货船要是经过这里,只怕声音都没有,就拿去喂鱼了。”他换了一身短打,小腿臂上都露出精悍的肌肉,刻着数条狰狞刀疤。又问李耀希:“谁给你们出的主意,开货船来?”
耀希噘嘴道:“我的主意。”
求岳背锅道:“是蒋光头扣着纱布不许我们送到上海,李妹妹没办法,才把船借给我。”
大佬冷笑一声:“无能败类,自己坐在昆山缩头王八,连小民百姓的东西他也贪吝。你们不怕死,往这里来,可知道昆山苏州其实驻军百万?可怜小蔡将军提头卖命!”
求岳不觉气愤填胸,此时才知错怪了石瑛。王大佬恶声道:“姓蒋的人头,老子迟早要取,这一仗赢了便罢,输了,我教他横死街头!”
四人都咋舌,耀希不知好歹,又在本子上狂记,金总赶紧按住她的狗爪,王大佬一眼看见:“按什么?尽管写去登报!我杀他一次,难道不敢杀他第二次?不止他蒋中正,告诉白川义则也擦干净脖子,他若识相滚回日本,我礼貌送他红木棺材,他在上海多留一天,老子早晚叫他五马分尸!”
白川义则正是此次侵华寇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若从别人口中道出,也只当是狂话,唯王大佬冷声一字一句,字字如刀,夜色中只见他面目狰狞凶恶,竟是饿虎架着金丝眼镜,四人不觉汗毛耸立。
更惊人还在后面。
此时夜半两点多钟,他们驾着小船,在外江游荡了大半夜,从望远镜里看见军舰渐渐回港,只有望哨的日军在岸上瞌睡。
王大佬一声号令,百只黑船都无声无息,趁着夜色穿梭一般激水而过,又似毒蛇浪中潜游。金求岳在港片中都没见过这种刺激的场面,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紧紧抓着露生的手,露生怕极了,也伏在船舱中不敢动作。
只有李小姐没有眼色,悄咪咪问道:“王叔叔,我们是要靠岸去打他们吗?”
王大佬不说话,将手一指,叫他们仔细看。原来乌沉沉的水中也全是人头,都顶着芦管,不知是几千几百人!
也不知这里发了什么号令,不闻声响,只见远处银光一闪,两人跃水而出,两把白亮亮的斧头当空划过,岸上两个日军颓然倒地,露生举目一看,几乎呕吐出来,原来那两人项上已空,人头不知去向!举斧的二人退身入水,一瞬间隐入茫茫烟水之中。
王大佬一言不发,只坐在船中抽烟,倏然间岸上此起彼伏,钩拉索拽,几乎如同打翻龙宫,鱼妖龙神都腾跃出水,凡银斧所过之处,一个人头不留,日军横尸岸上,血流满地。这里船夫驾船就走,百只黑船静得鸦雀无闻,闭眼听去,仿佛是春水梦波一般柔和。睁眼再看,黑船队行过河湾,犹如蜈蚣过地,岸上尽是尸体。四人顾不上害怕,越看越兴奋,激动得都扒在船头,又不敢出声。
从未见过这样狠辣的夜袭,真正杀人于无声!
露生不觉暗声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耀希也激动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诗上书上写的大侠,他们今天亲眼见到了!
别说是白川义则,就是现在要杀蒋光头他们也坚信不疑,要是能这样打仗,日本人岂不死光光?!
王大佬自坐在船头,悠然自得地吐了个烟圈。
这里小船清空了水道两边的日军,急速拐进河汊小道,求岳趴在船上,也不知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唯听两边水浪急拍船帮,颠得好像秋名山赛车。渐渐枪声响起,四面照明弹通天彻地,这里百只黑船快如飞针,只进不退,大家只当是日军追来,又怕又急,唯恐水里的兄弟们惨遭毒手,船越走越快,连炮声也听得见了,四人全颠得要吐,只怕给大佬暴露目标,都强忍着不动。
忽然船停了,水浪拍得四个人都吐出来,四面灯火通明,听见王大佬含笑道:“蒋将军,有劳迎接!”
大家欣喜极了,冒头一看,原来都是自己人!
岸上为首的一人,身姿英挺,只是负伤憔悴,正是蒋光鼐。蒋光鼐微笑道:“果然斧头帮没有干不成的事情,杀了多少人头?”
王大佬恶笑道:“这人头也配老子来数?都在水底喂鱼!要不是你那边拖住主力,我这里怎能痛快宰人?”又指船上:“几个小瘪三,给你送了四千个绷带,都在船上,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些药。”
水里的人都跳上岸来,七手八脚卸货,此时方知原来船上都是绷带药品。
金总自觉第一次见历史名人,激动得卵颤,耀希更是举起相机一通狂拍。大家从船舱里探头探脑,兔子一样咧着嘴傻笑。
蒋光鼐笑道:“这里是交战区,再往前就是日军前线了。多谢几位小兄弟、小妹妹,我还要回去指挥部,恕我不能多陪。”
王大佬点点头,向舱中道:“你们看也看了,经历也经历了,留在这里是给将军添乱,回去了!”
耀希没机会采访,在舱里打滚撒泼,金总还记得打个call:“蒋将军!我爱你!一辈子为你做傻逼!蒋将军!放心飞!蒋粉蔡粉永相随!”
大家几乎把船都笑翻了,露生羞耻欲死,死活按住他少爷的嘴,金总还要高喊一声:“我们是安龙毛巾厂粉丝团!”
那一夜是金求岳毕生难忘的一夜,他记得江湾残破的水岸,记得隆隆不绝于耳的炮声,记得斧头帮神出鬼没的杀机,也记得蒋光鼐在岸上扶枪而立的微笑。他在回去的船上问李耀希:“这个王大佬到底是谁?”
耀希道:“上海斧头帮帮主,王亚樵。”
求岳鼻腔里充满敌寇的血腥气味,也充满硝烟浓郁的气味,可他只觉得兴奋,望一望露生,两人眼中全都含泪,不是悲伤,是激动。
他回望夜色中的江湾,远处就是庙行镇,那里淞沪守军正为中国而战,为他们所有人的希望而战。
黎明,也正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