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其中一人打马而过,路行云眉毛一耸,问郭名涛:“郭兄,你刚才看到没,那人,那人的样貌……”
郭名涛亦是疑云满面,点头回答:“看上去不类你我,似是,似是胡人。”
三人再将目光投去,看到的,却只剩飞扬起的尘土。
赵营的中军大帐外,韩衮精神抖擞地翻身下马,帐外周文赫上来牵住马,道:“主公正在吃早膳,总兵稍等。”
韩衮打量他两眼,笑着道:“老周,身体好不少啦。”自打在褒城身受重伤后,这护卫赵当世的职责基本都由庞劲明代替,韩衮与赵当世经常见面,这几日来倒是头一遭看到周文赫。
周文赫脸黑如铁,看不出什么动静,但道:“身体基本痊愈,可以继续效力。”言罢,紧抿嘴唇,不再言语。
韩衮晓得他本就少言,经历这一场风波后更是孤僻内敛了不少,也就不再与他说笑,专心候在帐外。也不知是不是马蹄声惊动了赵当世,只一小会儿,周文赫就让韩衮进去了。
来到帐里才发现,赵当世还端着一个竹碗在喝粥,韩衮还没说话,赵当世先道:“老韩,吃东西没,来来,先吃完热乎的粥,暖暖身子。这粥里加了莲子、枣子,甚是香甜可口!”
韩衮笑道:“不必了,没吃早饭的习惯,不饿。”说话间,赵当世已经囫囵将一大碗粥咽下了肚。
“舒爽!”赵当世摸着肚子,伸个懒腰,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主公,昨夜夜巡,在西北面找到些‘客人’,顺便请到了营中。”赵当世不拘小节,韩衮也就没那么多拘束,径直走到了他身边。
赵当世笑笑道:“什么客人,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韩衮点头道:“是有些不同凡响之处,我让他们进来,主公一看便知。”说完,拍拍手,帐外周文赫问音放行,当即七八人掀开帐门鱼贯而入。
赵当世抬头看去,扫视一遍,视线却在站在最前一人的脸上停了下来。他侧头看看韩衮,这才明白他所说的“非同凡响“是指什么,不再喝粥,朝那人招招手道:“灰衫者,上前来。”
那站在最前,身着灰衫的男子闻言,很听话地走近几步,赵当世仔细将他打量一遍,开口道:“你不是明国人。”他现在算是看清了那人长相,脸长颔方、高鼻深目、头发带卷,虽然穿着长衫,但一看就不是汉人。
“小人是明国人,真真实实的汉人。”那灰衫者连忙说道,两手握拳不断搓着,大为慌张,但一口官话,很是纯正地道。
“我汉人都是直发黑目,而你却是卷发棕目,怎么敢自居汉人?”赵当世有心戏谑故作严肃质问。
那灰衫者摆手解释:“将军误会了,小人名叫杜纯臣,虽然样貌有所不同,但确实是汉人。”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小人是广州府香山县壕镜澳人氏,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之所以被将军误会,实因小人的生父乃佛郎机人。”
“原来如此。”赵当世点头说道,“无怪你酷似番夷。”
那自称杜纯臣的灰衫男子忙不迭道:“是,是,全因这层关系在里头。”言及此处,叹口气,面露惆怅,“可恨我那佛郎机爹给我生成这般模样后不见了踪影,晓得小人从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
赵当世与韩衮等听他这么说,哑然失笑。这杜纯臣长得不同,说话也是不同。短短片刻时间,就忘却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也似,开始编排起了自己那个死鬼老爹,还一副义愤填膺模样,倒是个妙人。
所谓“壕镜澳”,即之后的澳门,自嘉靖年间第一批佛郎机人到来,至今已为他们盘踞了很久,虽然不合法,行政上仍然属于香山县管辖,但自主的权利完全在佛郎机人手中。佛郎机人每年缴纳“地租”,大明朝廷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这既成事实成为摆在台面上的潜规则。
壕镜澳的夷人至今已有万余人,与当地百姓混居。当地百姓为其压榨盘剥,生活困顿凄惨,屡屡申报,明廷官员都所视无睹。其中有些不甘受压迫的,远走他乡,剩下没去处的,只能苟活,或为夷人做极重极贱的苦役,或直接成为奴隶。又因来到壕镜澳的夷人多为单身的男子,生理需求旺盛,故而许多当地女性为了活命,沦为出卖肉体的“疍家女”,专服侍那些个“红须绿眼番鬼”。媾合之下,自然“孕育”出众多“生而无父”的孩子。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这些孩子很少能活到成年,但想来杜纯臣是一个幸运儿。
一打开话匣,不需赵当世提问,杜纯臣自己就滔滔不绝讲述起了自己的成长史。原来他出生后,身为“疍家女”的母亲就因为样貌不错,给香山县的一个老乡绅看中,纳为了小妾。他娘俩纵然在那老乡绅家中受尽打压排挤,可好歹能够苟延残喘下去。这杜纯臣亦因蔽得以顺利长大。成年后,他因聪明伶俐,很快学会了包括夷语在内的诸多语言,最开始为外海的一些海盗介绍购买佛郎机人的炮铳,而后渐渐有些名声,开始把脚踏入广东官场,最终成为官、夷、盗三方通吃的买卖中介人。其最值得吹嘘的一次活动,当属泰昌元年作为当地中间人,负责牵线时任南京太仆寺少卿的李之藻以及江西按察司副使杨廷筠购买佛郎机人铜炮的交易。那时,他才十八岁。
之后,他因为与李旦、颜思齐等东南大海盗过从甚密,遭到了明廷的严密监视与封锁,数年“不得片甲出海”,无奈将事业重心放到了内地,即通过各种关系网,向内地各省的军头们走私贩卖武备,其中以铳炮为主。而他这次入川,目的也在于与西南的一批军头们接洽,拓展业务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