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听他话语之中似有忧国忧民之心,接口问道:“世道晏平,仅有几个流寇为乱也不过跳梁小丑,迟早灭亡,何谓乱世?”
顾君恩瞧了瞧赵当世哂然道:“自天启以来,我朝内外交困已有十余年光景。且不论陕西、河南、湖广等地军头不尊王法、横行无忌,前有辽东乱局,后又有陕西民变,而今张献忠、罗汝才等巨寇为乱,天下烽烟四起,怎还能自掩耳目,粉饰太平?”
见赵当世默然,他接着说道:“如今朱家江山势若累卵,旦夕有倾覆之危,然而朝中群臣竟无一人提出有效对策,从皇上已下无不心怀得过且过的念想,试问如此下去,大乱还会远吗?”
赵当世闻他言语有据、逻辑清晰,见识也算广博,暗自点头道:“果真是有些想法。”心下欣喜,口中却叹道:“可惜本将只是一个小小的总兵,既无缘参预军国大事,也不敢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眼下顾及,只有枣阳这一亩三分地。”
顾君恩听了他这话,脸上无端显出一丝笑意。那笑容分明透露出他对赵当世的话根本不信。赵当世只觉被他看穿,一阵尴尬,要不是脸皮厚,此时只怕已经泛出些红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总兵现在想与不想,下愚不知,不过下愚敢肯定,等走到了那一步,有些事就不由得总兵不想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顺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赵当世一愣神,思绪不禁飘飞到了数年以前,那时他初来乍到,无门无路,只依靠各色流寇营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心中期盼的只是能在这世间讨个安稳生计。哪知世事难料,他先是帮着李自成击杀曹文诏,后又率众战胜秦良玉,击败高迎恩诸寇直到后来历经数也数不清的战事,一步步向上走,以至于现在竟然成了一省举足轻重的朝廷总兵,这打一开始,他根本不敢想。回头细思,真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然而话说回来,这也正被顾君恩言中,是那一个个目标催使着他慢慢成长,即使很多时候他也身不由己。
赵当世收敛心神,故作无所谓之情,道:“便诚如先生所言,这路还是得一步步走。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今日不知明日事,我军目前固然安担,但若不能居安思危时时鞭策,也总有不济之时。”言毕,将目光扫向顾君恩。
顾君恩不说话,反而伸手入衣,须臾间竟捉出一只扁虱。他双手紧紧捻住扁虱,将其望椅边用力一压,只听“啵”一声,扁虱已然被他压爆。赵当世皱皱眉头,不解其意,顾君恩自言道:“赵总兵所言极是。流寇宵小,不足为虑。但赵营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正是关键时期。”他说得极为风轻云淡,似乎早有见地。
赵当世等的就是他这话,顺势道:“还请先生指教。”
顾君恩忽然有些奇怪,问道:“总兵就不先问问下愚的来历?”
赵当世笑道:“先生道貌奇伟,不拘小节,一看便知是久隐山中的高人,必有满腹经纶,何须再问。”他满口虚浮言语,连眼皮也不眨。他之所以没有问顾君恩的来历,一来因着前世记忆本就有些了解,二来已经猜到他十有八九为卖才而来。既然有心主动投靠赵营,来历早问晚问都一样。
顾君恩对于赵当世送上的高帽一笑置之,言道:“下愚不是什么高人,就在几日前,下愚还身陷囹圄。”
“此话怎讲?”
顾君恩此时似乎失去了早前的那一份傲然之色,双目下垂,低声道:“实不相瞒,下愚便是左近承天府人氏,自小致力书卷,期盼能从科举而入仕,岂料银钱散尽,屡考无果,蹉跎虚度,空有一番抱负而无处施展,堪堪熬到不惑之岁亦只是个庠生罢了。也是一时猪血蒙心,听闻‘革里眼’兵过,自以为有机可乘,便投效于其下,希冀能……咳咳,不说也罢。”
他说到这里,偷偷抬眼瞅了瞅赵当世,看他如何反应。却见赵当世面色如常,并未因为自己的“黑历史”而陡然变色,心中镇定不少,接着说道:“可笑那‘革里眼’终究一介莽夫,行军打仗全靠意气用事,所信任之人也不过那寥寥几个老弟兄。下愚屡此进言献策,他全当做耳边风。到后来嫌下愚麻烦,又将下愚打发到了部将手下,那部将与他实乃一丘之貉,刚愎自用。下愚见其终无大用,便有心脱离。然而事败被捉,遭到囚禁。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几个兵卒与下愚素来交好,便偷开寨门将下愚放了出去。这才有机会面见总兵。”近期屡犯范河城的听说就是“革里眼”贺一龙的部曲,顾君恩此举,倒与临阵倒戈也差不多。
不想这顾君恩竟还有着这般非同寻常的经历,赵当世心中起伏,细细审视其人,但觉他言真意切,不似作伪,暗自寻思:“他抖落背景不似伪言,前番就说有计策献上,恐怕不是吹牛。”
思毕,他说道:“先生果非常人,能从流寇重重部署中脱身而来我范河,胆略定过常人。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先生放心,只要你从此全心为官军出力,击破流寇,往昔的糊涂账自然一笔勾销。”
顾君恩谢道:“早前下愚就曾听说楚北的赵总兵英武过人,智勇兼备,流寇诸营屡屡折戟总兵手下,而今见面更胜闻名。下愚之前多有冒犯,望总兵海涵。”
赵当世微笑道:“先生言过了。”看样子,来去几句间,顾君恩已然有了几分折服,接下去,就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材实料了。
忠心表过,顾君恩自己也知道展现自己真正价值的时候到了。眼前这个年轻的总兵很有耐心,也需要自己的帮助,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赌对了,苦熬这许多年,今日便是他顾君恩的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