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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记忆(1 / 1)

然而他还是始终记得那个叫雷翁奚罗的年轻人,不过现在雷翁应该也老了吧。他也曾经打听过雷翁的消息,不过最终还是杳无音讯,而他自己到底还是回到了老路,似乎也应了波尔加的判断:几十年的岁月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杀死过无数的人,其中有勇士也有懦夫;他走过无数的路途,跨越罗多克绵延的山脉,在维基亚无垠的雪原上找寻通往胜利的道路;他遇见过许多的伙伴,有的死亡,有的失散;最后他孤身一人回到草原,重新过起了数十年前的那种生活,除了更加孤独之外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不过他总算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有了属于自己的炉火,而在一旁摆着他的刀与盾,上面沾染的锈迹与灰尘正如同他的回忆一般。

终于他开了门,炉火把外面那些库吉特人的疲惫面庞照的透亮。波尔查冷冷地把他们让进屋来,地上散乱地摆着用干草铺成的床铺,其中三四个人倒头便睡,而他们的头儿跟波尔查客套了几句,说这次可是个大单,明天一早需要波尔查带着他们走一趟去库劳的路,波尔查应承了几句,他便也去睡了。波尔查像往常一样把他们撂在门外的“货物”扛了进来,这个年轻人十分的俊美,波尔查心中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的眼熟,但他并没有想太多。直到他掏那个年轻人衣服的时候,散落下来许多的纸张。波尔查有些好奇,便打开来看。他想起当初在军队里的时候,雅米拉时常会教他一些卡拉德的文字,他为此是很感激那个温柔的姑娘的。

然而这些纸上的文字却也没那么容易明白,他匆匆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那张纸的标题上,他清晰地记起那天雅米拉教他的最初的那几个字,他曾默默发过誓言,一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于是他终于不小心地念了出来:雷翁奚罗。他先是一怔,然后看着这个青年金黄色的头发像是猛地记起了什么。

他没再多想,在周围胡乱地找出一个袋子,把诗稿塞了进去。那些库吉特人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摸到炉火旁,把锈迹斑斑的重型弯刀别在腰间,又把那个多年未曾用过的裂开的精锐骑兵盾背上,重又扛起那个青年出了门,他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炉火,面颊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

当他们来到他自己在屋外搭的简易马棚的时候,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月光与星光在天上映出银色的光晕,勉强可以照见几处路来。波尔查先替他解了绳子,把他拍醒。费尔扬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波尔查黝黑的脸庞上两只瘆人的眼睛吓了一跳。

波尔查也不管他的心情,只是严肃地问他:“你母亲是雅米拉吗?”费尔扬斯木愣愣地点了点头,波尔查顿时舒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告诉他:“我是波尔查,你的母亲提到过我吗?”费尔扬斯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母亲对波尔查的描述,之后又木讷地点了点头。波尔查终于笑出了声,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费尔扬斯起初不信,然而当他摸了摸自己衣兜的时候却是大为惊骇,钱袋的丢失还是小事,然而诗稿却也不见了,而后脑勺的疼痛也还在持续。这时只见波尔查诡异的一笑,掏出一个袋子,费尔扬斯急忙伸手进去摸索,确认了几遍,发现自己的诗稿一张也没有丢失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感激地看了波尔查一眼,算是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了。

费尔扬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与遭遇,波尔查先是沉默了半晌,在他的眼前闪现过许多的回忆,法提斯,杰姆斯还有许多人的面影也都一一浮现。终于在确认了费尔扬斯的决心之后,波尔查心中的那个声音终于占了上风,这种自欺欺人的生活的幕布被他亲手撕去。他露出了久违的那种憨态可掬的笑容:“我可是个出色的追踪者和向导,在路上我会把雷翁的事情都告诉你的,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免得你又被波尔加那种人骗了。”费尔扬斯也很高兴,他激动地抱住了波尔查,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语。波尔查则喃喃自语:“这一次一定不再走回头路了。”在他的记忆中生命总是有这样一种束缚使他不能真正地迈开步子,向着他真正希望的道路上走去,而如今生命留给他的时间业已不多,他怀着仅余的希望,渴望真正燃起自己生命的火焰。

当清晨老人迈着缓重的步伐打开了久未被敲打的木门,面前那个黝黑的库吉特人的面庞令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阴郁黑暗的深夜,箭矢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的同胞流血,扑倒,死亡在广阔的草原上。当时他是那群人的领袖,是那个跪在杰拉克面前乞求同胞性命的长官,是那个放弃所有的财产一无所有只渴望平安回到家乡的商人。他最终没有回到家乡,因为那个夜晚他虽然逃出了库吉特人的屠杀,但他的背部与腿部都中了箭。他走的很慢,而殷红的血在他身后的路途上不停地滴下,直到他失去了意识。当他再醒来时,面前的面孔又变成了熟悉的卡拉德人。他的意识不大清醒,只听见四周那些熟悉的口音,那些声音告诉他他获救了,而他如今身在则加西。一种惊人的不真切的恐惧挟裹了他,他像个疯子一样大喊起来:“只有我,只有我,一个都没有活下来!”没多少人把他的话当真,只是嘲笑地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样子,直到几天之后这些人在村口望见大批大批的难民,他们才惊奇地看着那个被他们认为是疯子的而如今已经沉默不再言语的男人。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干,只是出于本能活下去罢了。他试图忘掉所有的事情,快乐的,悲伤的,残忍的或是决绝的。然而谁又能让所谓的时间尽归于无呢?无论所谓的记忆变得多么的淡漠,那个悲惨夜晚的画面常常鲜明的浮现在他眼前,仿佛已不是作为记忆存在,那个夜晚从他的记忆中脱离出来了,成了他所有惊惶与不安的象征。当他听见远处平民悲惨的呻吟声,看见天边燃起的熊熊火光,闻见某种腥重的血腥味,触碰冷冰冰的石头与树木,那个夜晚都在他的脑海里搅动。他在这样的境况下生存下去,求生的本能与精神上的忧惧交织出幻象,他愈发往自己内心的深处走去,他没有人可以对话而他却也不再奢求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许久没有听见刀兵相撞的声音,没有听见平民的哀声的时候,他从森林中走了出来,几乎是以一副野人的装扮来到则加西,吓了村民们一跳。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胡子也散乱的很,眼睛中的神情复杂而又冷漠。他许久没有说话,因而开口并不能把话说的很流利,但村民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躲避战乱的卡拉德人。他们收留了他,帮他在村口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木屋,铺上些干草,他从此就住在那里。他的面貌显示出惊人的衰老,然而他的体力却还没有显示出明显的下滑。他开始帮着村民干活,后面就帮着村里跑商,又渐渐地积攒下一些财产。他把房子扩充了一些,有几间大的屋子了,他还购置了一些土地,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种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种期许是不可能的。他日复一日的衰老下去,与之相反的是心中复仇的火焰一日盛过一日,而燃料则是他的精力与生命。那时库吉特人就像当初卡拉德人那样从草原上被驱逐出去。这个衰老的中年男子在军队的围剿战中出过几次力,帝国为他颁发了勋章,然而那股火焰已经超出了他本人的控制,似乎要燃尽直至他的死亡。

当波尔查和费尔扬斯来到则加西敲打这位老人的门扉的时候,他正惶惑地思考着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当他开门的时候,就把那些思考放到一边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波尔查的面孔与他的盾和刀,他冷冷地注视着波尔查,波尔查尴尬的退到一旁,让费尔扬斯讲明来意,老人听到这个俊秀的罗多克小伙清丽的话声,铁青的脸色稍稍缓和,让他们进来了。

他给波尔查和费尔扬斯分别安排了一间小屋,他们两个便进去歇息了。直到中午他们方才睡醒,老人给他们准备了些午餐,叫他们来餐厅里吃。波尔查与费尔扬斯来到餐厅里,对着老人连连道谢。老人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走了。

“先吃点东西吧。”

费尔扬斯也不再言语,开始默默地吃起面包,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昨夜,波尔查的声音之中还带有独特的热情,仿佛篝火将尽之时依然会发出某种声音。他想起母亲对于波尔查那些只言片语的描述,一个假模假样嬉皮笑脸的痞气十足的大孩子的形象就会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而非眼前这个已经过分衰老的男人。

就在费尔扬斯惊异于时间强大而令人窒息的力量的时候,波尔查慢慢地掰碎面包,一点一点地吃起来,昨天的决定和行动已经耗费了他许多的精力,他还怀着希望在充足的休息之后依然能用他的经验为眼前这个年轻人保驾护航。他每每注视这个年轻诗人的时候,看着他温和的蓝眼睛与轻柔和缓的动作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多年前那个晴朗的中午,当雷翁奚罗带着他们进到萨哥斯的酒馆的时候,他在角落处见到的那个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的男人。雷翁奚罗过去与他交谈,而他怯生生地在一旁时不时地瞄上两眼。他记得那个男人也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在酒醉之中显得格外落魄。他注意到他身上那种同样的怯懦以及难以明言的苦恼。最终雷翁给了那个男人一笔钱却没有让他加入他们的队伍,波尔查只依稀听到他是个落魄商人却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到。波尔查始终无法忘记他们离开时那个商人羞怯而又感激的神情,他只是想着自己当初或许也是这样一种表情。于是他的心态更加复杂了,他总能在费尔扬斯的身上模模糊糊看到些往日的影子,却又十分的不真切。他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掰碎面包的动作也没有停,然后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男人羞怯的眼神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的活力往往依靠这些飘忽不定的事情来维持,这或许是很危险的吧。

在他们慢慢地吃完午餐后,波尔查只是感觉疲劳远远没有祛除,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跟费尔扬斯讲起那些曾为他津津乐道的往事。雷翁奚罗在克德尔克两个月里赶走了四次强盗,收到了五封邀请函。那些骑着高大的骏马,身着华美制服的皇家信使们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克德尔克,带着他们那标志性的微笑与国王亲笔书写的信纸,用着不同的语言念出那些在当时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名字:赛加,亚尔格罗克,哈基姆,拉格纳,葛瑞福斯。最后他们又都统一地阴沉着脸带回了信封与腰带,雷翁委婉而干脆地回绝了他们所有人的邀请,直到一个月后,瑞伊斯攻克拉那与阿乎恩堡的消息与一位自称是斯瓦迪亚王国的信使同时到来。那位信使只骑着一匹瘦弱的旅行马,身上的衣着十分的朴素,但威严的神情与庄重的语气却是他信使身份不容置疑的证明。他带来了哈劳斯国王的亲笔信与斯瓦迪亚王国那最令人熟悉的骑士腰带。信上言明希望雷翁能够立即去向哈劳斯国王宣誓效忠,言辞恳切同时具有威严,而克德尔克则将成为雷翁的领地。雷翁并没有犹豫,也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像他早已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一样。他只是淡淡地跟大家说明了事项,让法提斯带着大家留在克德尔克,而他自己则跟信使去往提尔堡。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那天的夕阳正缓缓下沉,他的身影在原野上显得渺小而虚弱,而他的身后跟着二十多个斯瓦迪亚新兵,后面一匹匹驮马满载着的甲胄与武器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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