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摆着槐街一案的所有卷宗资料,口供,还有仵作对尸体进行剖验之后呈上的尸格。
燕安谨坐在桌前,一项项翻阅。
凌子淇心细,把自己能想到的可能与案件有关的细节都记在了卷宗之上,包括醉香坊这段时日的接客情况,哪个姑娘去了谁府上,收了多少银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寒食那夜,被封数日的醉香坊终于开张,早已按捺不住的狎客一窝蜂涌了来。
醉香坊几乎所有姑娘都被叫去陪客,只有一人因腹痛难忍留在自己房内。巧的是,此人燕安谨还见过。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
原来是林越和梁武回来了。
二人查了醉香坊天元六年腊月的账本,领回来一个人。
“主子,这是裘员外的儿子。您让查的那个姑娘,便是被裘老员外买下。”
裘老员外的儿子年近五十,被带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发懵,“敢、敢问官爷,可是小人犯了什么罪”
燕安谨开门见山,“你父亲是醉香坊的常客”
裘振顿时满脸尴尬,抬头看了一圈,迟疑道:“小人不知道官爷在说什么。”
“你若从实招来,还能给你们裘家留两分体面。亦或是,你想让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燕安谨语调平缓,压迫感却似有万钧。
“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哼,不知道”梁武性子莽,直接将醉香坊的账目甩到了裘振面前。
账本上明晃晃记着,天元六年腊月廿六,裘老员外掷银二百两梳笼红知。
红知就是燕安谨让林越梁武查的人。她并没有出现在醉香坊任何一人的口供中,可她籍贯淮扬,卒年刚好是天元六年,年龄也不过豆蔻。
账册被甩到面前地上,裘振身子猛地一抖。
父亲为老不尊是丑闻,他自然不愿轻易让外人知晓。可抓他的人自称是悬镜司,他是被从侧门带进来的,虽然不知这里是何处,但如此豪阔的宅邸,主人定然身份不凡。
裘振犹疑片刻,畏畏缩缩地说道:“是,家父在世时,偶尔、偶尔会点醉香坊的姑娘作陪。”
“作陪那些姑娘被你爹拍买回去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你要如何解释”
得亏林越心细,翻看账本的时候,发现裘老员外次次出手都格外阔绰,比其他狎客多出好几倍的银子,便多了个心眼。
他细细查看了一番,发现红知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账册上。再看裘老员外其他的账,一看才发现,每次裘老员外掷银高价梳笼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的名字就再也不会出现。
鸨母可不会那么好心,让好好的赚钱工具歇着,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可恨那老东西都快入土的人了,糟蹋年轻姑娘不说,还生生害人性命,称一句畜生都不为过。
旁边站着两个带刀侍卫,裘振自然心惊胆战,但还是小心辩解道:“大人,家父都是明码标价从醉香坊买来的人,和鸨母也都谈好了。不管那些姑娘为何不再出现,都不该追究到我们头上,小人说得可对”
“你们草菅人命,还有理了”梁武大嗓门地质问道。
若不是林越拦着,他早就忍不住给裘振心窝来上一脚了。
裘振喏喏道:“这……若是良家女子也就罢了,可那些妓子都是自甘堕落之人,自愿沦为风尘贱籍,以此来换取钱财。你情我愿的事,何来的草菅人命之说”
梁武上前半步,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好一个你情我愿。你愿意为了银子被一个老畜生糟蹋给你多少银子你愿意干给爷说个数,爷给你找人……”
“梁武。”燕安谨低低地唤了一声。
梁武这才不甘不愿地收了手,却还是斥骂了句:“若是他的女儿遭此欺辱,我就不信他还能说出这番风凉话。”
“小人家有薄田,都是老老实实的良民。女儿教得知书达理,怎会做出这等自甘下贱的事”裘振鄙夷道。
对上梁武一双铜铃虎目,裘振吓得脖子一缩,不敢再多嘴。
燕安谨眸光锐利,沉声道:“这么说,令尊残害红知一事,你是认下了”
裘振死咬着“良籍贱籍”不放,“大人,家父找的都是秦楼贱籍女子,绝对没有玷污良家,请大人明察。”
他话音刚落,面前就飞来一张状纸。
伴着头顶一声淡漠嗓音,“录供词。”
裘振跪爬过去,捡起一旁的笔,趴在地上写完了供词。
“在这儿按手印。”林越一手拿着印泥,另一只手用力在状纸上点了两下。
等录完供词,裘振被安然无恙地放了回去。
“就这么轻易让他走了”梁武愤愤不平道。
林越看向他,“不然你想怎么样”
“我……”
按照大晋律法,贱籍女子的确可以随意被买卖,她们的生死也全凭主人一句话。
所以就算裘老员外还活着,他们也不能将他拿进大牢,更别说抓他的儿子了。
梁武对此心知肚明,但还是难免愤恨,“哼,这父子俩都是一个狗德行。嘴上一套,做事一套。满口瞧不起青楼女子,背地里却都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一到夜里,妻儿哭着喊着拉都拉不回家。”
“银风回来了吗”燕安谨放下状纸,问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黑衣少年风风火火地走进书房,“殿下,属下跟着凌大人,看到他去了醉香坊。”
“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
“他进了一个妓/女的房间,看样子轻车熟路,不像第一次去。”
林越诧异,“凌大人那般两袖清风之人,竟也会狎妓”
燕安谨不置可否,又问了银风几个问题,吩咐道:“还要烦你再去一趟醉香坊,记得将我说的东西带回来,送到开封府。”
“是。”
林越梁武还一头雾水着,就听燕安谨道:“林越,你骑快马先去一趟开封府,按照我所说的提前布置。”
听完一系列的安排,林越问道:“殿下,您今夜便要审理此案”
会不会有些太着急了
“嗯。”燕安谨掩唇,重重地咳了好几声,神色略显苍白。
林越有些不放心,“可是过了子时就是初七了,您的身子……”
燕安谨抬起手,林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没再多劝。
梁武见状,转身出门,“那我去让人安排马车。”
等江采霜来到定北王府,不早不晚,正好撞上燕安谨出门。
“咦,这么晚了,世子要去哪儿”
燕安谨眸光微澜,很快便如常般扬起笑意,温声问:“道长是来找我的”
“没错,”江采霜点头,神秘开口,“我刚才去醉香坊,发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专程来告诉你。”
“去马车上说吧。”
马车刚行驶起来,江采霜便迫不及待地分享:“我放心不下,便去了一趟醉香坊,你猜我看到谁了”
燕安谨对答案心知肚明,但还是很配合地露出好奇,“谁”
江采霜一副你肯定猜不到的表情,神神秘秘地说出一人的名字:“凌大人。”
燕安谨垂首,掩去唇边清浅笑意,“凌大人负责醉香坊的案子,去醉香坊不是很正常么”
“可他不是去查案的,身边连个随从都没带。他孤身一人,径直去了香秦的房间。”
“香秦”
“是啊,我跟谨安第一次去醉香坊的时候,去过香秦的房间,我记得位置。”
虽然她没看到开门的人是谁,但那的确是香秦的房间没错。
“你还记得槐街案发现场,马兴凡尸体旁边有一根柳枝吗”
燕安谨点头,“记得。”
江采霜兴致勃勃地分析:“我跟谨安怀疑那截柳枝是有人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马兴凡的命案推到树妖头上。可是谨安说案件相关的细节都是官府隐秘,外人无从知晓。我刚才有个猜测,会不会是凌大人将此事透露了出去”
燕安谨思忖片刻,“道长说得有道理。”
“据我之前的观察,醉香坊的姑娘们表面上彼此争风吃醋,但私底下却关系甚密。若是香秦从凌大人那里得知了树妖案的细节,将此事告诉香佩姐姐,也是有可能的。”
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兴凡的尸体旁边,会被人留下一截与之前的案发现场一模一样的柳枝。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江采霜才想起来问燕安谨:“这么晚了,世子殿下要去何处”
“开封府。”
“你要去审犯人”
“槐街一案,我已大致有了眉目,正欲前往开封府审理此案。”
江采霜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趣,“槐街案你已经破了那我跟你去瞧瞧。”
燕安谨无奈,“好。”
本想连夜审案,不让她知晓太多不堪的内情,可既然凑巧碰上,便只好带她一起去了。
等他们抵达开封府,林越已经提前将事情都安置好了。
正堂内燃着火把,摇曳的火光来回跃动,开封府的官吏分立两边,所有人都瑟缩着肩膀,噤若寒蝉。
燕安谨缓步走过,众人齐声恭敬道:“拜见世子殿下。”
落座后,他身边有个空位,江采霜便自顾自走过去坐下。
坐在这个位置,待会儿下面有什么动静都看得清楚。
林越见她不打招呼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上座,正欲开口,被燕安谨以眼神制止,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
燕安谨视线扫过堂下,徐徐开口:“凌子淇呢”
开封府的判官、推官、府院、六曹皆在其列,就差槐街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凌子淇了。
刘大人硬着头皮回话:“回殿下,凌大人今日不当值,不在开封府,已经派人去请了。”
他心里也觉得奇怪,平日里这个凌子淇办案勤勉,随叫随到。怎么今天定北王世子过来,这么关键的时候,派人去请他,半天都还不来。
江采霜兴奋地冲燕安谨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慌,生怕那女子惹得殿下不快,连累他们也遭殃。
却没想到,传说中暴戾凶残的世子殿下,竟真的倾身过去,认真听那女子说悄悄话。
江采霜手掌竖在唇畔,贴近他耳边,气息声伴着温软的嗓音入耳,“凌大人肯定还在醉香坊。我离开之前在屋顶上等了一会儿,没见他从房里出来。”
少女的杏眸乌黑莹润,澄澈如琉璃,燕安谨眼底含笑,缓缓点了点头。
又等了约莫半刻钟,凌子淇扶着刚刚戴上的官帽,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下官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燕安谨见他匆匆赶来,反倒露出了春风和煦的笑容,低磁的嗓音也慢悠悠的,听不出半分怒意,“凌大人可真是让我们好等。”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凌子淇瞬间如坠冰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砸得乌砖地面都发出一声闷响。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定北王世子态度温和,看似一副和善好说话的模样,在场却没有一位官员敢替凌子淇求情。
只因大家都知道这只是表象,真正的燕世子喜怒无常,杀人都不带眨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