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俺是耍得最好的,要不是突然下大雨,这回魁首肯定是俺,到时候就能赢彩头了,班头和我爹娘肯定高兴,保准他们乐开花。”
秋苗倒是个健谈的,一说起水秋千就打开了话匣子。
“秋苗,你练了多少年了”
“俺从五岁进班子,练了八年了。”秋苗见她们三个贵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柔好听,全然不像其他贵人那样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们穷人,自然不排斥和她们交谈。
“你们平时也在江上练吗”
秋苗嘿嘿笑着,“金明池后面有个小池塘,俺们平时在那练,身上还绑彩绳,到时候掉水里好找。”
但是到了端阳节,给贵人们表演的时候,身上就不能系绳了,不然看着不好看。
“掉水里那岂不是很危险”
“是啊,”说起这个,秋苗飞扬的语气低落下去,“前两年,俺班子里就有人出事。端阳节表演的时候,周小清掉到水里,被水砸蒙了,再也没上来。”
从高处毫无防备地猛然坠落,看似柔软的水,也会变得坚硬如铁。若是这时昏在水中央,旁人又赶不及来救,除了永沉水底,再无旁的可能。
“他被淹死了”江采青惊讶道。
可她看了好几年龙舟戏,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嗯,周小清是俺班子里跳得最好的,都没想到他会出事。听说是他为了夺魁首争彩头,太着急了,才出了意外。班头让俺穿上衣服,游到船上继续表演。让别人下去捞他,没捞上来。”秋苗眼里升起水雾,但他紧攥着拳头,没有落泪。
江采霜听到他朋友姓周,又是在端阳节这天去世,便问道:“你说的这个周小清,他爹是卖饽饽的吗”
“俺没见过他爹娘,但俺听说,他爹是涂彩的,专门给屋子的门梁柱子涂彩。龙舟也是他爹涂的。”
“他家里是不是有个姐姐或妹妹”
“这个俺知道。周小清姐姐以前还来班子里接过他,他姐姐人很好,他们两个感情可好了。”
秋苗到最后也不愿意要银子,江采薇便没再强求,让人给他做了一桌好饭。他馋得口水直流,但没有立刻拿筷子吃,而是问能不能带回去,他想跟其他人一起吃。
江采薇给他拿了个红漆攒盒,秋苗欢欢喜喜地把菜提走了。
江采青说道:“反正我们知道了他家住在哪,到时候也方便登门道谢。”
这么大的恩情,哪是一顿饭就能还的
还有燕世子救了霜儿,等从望天楼出去,他们也是要登门感谢的。
只是这会儿燕世子忙着查案,暂时先不去打扰。
“姐姐,你的安魂玉呢”江采霜眼尖地发现,江采薇脖子上的红绳不见了。
江采薇下意识一摸,却摸了个空,“哎呀。”
她连忙起身,左右看了看,“坏了,可能是昨天掉水里的时候,被水冲走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把霜儿给她的安魂玉弄丢了。
江采薇愧疚地看向江采霜,后者不在意地道:“没关系,等回到家,我再刻一块新的给你。”
“谢谢霜儿。”
“对了,采薇姐姐,我有件事想问小梅。”
“小梅”江采薇讶异道,“你要问她什么”
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小梅不自然地僵直了身子,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霜儿姑娘要要问什么”
“小梅,昨天夜里,你去给崔兴送了解酒茶”
“姑娘怎么知道”小梅顿时讶异,脱口而出。
这件事她只跟悬镜司说过,不应该被其他人得知才对。
“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江采霜着急破案,催问道:“这里没外人,我想听你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到底有没有见到崔兴”
小梅犹豫着点了点头,“我见着表公子了。”
“时间你还记得清吗”
“记不清了,但表公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酒味。”
江采霜心道,那时候崔兴应该刚跟狐朋狗友喝完酒,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
既然小梅没有说谎,时间上也没有隐瞒,那她夜里为什么是那样慌张的态度
“你见到崔兴的时候,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江采霜推测。
果然,小梅一听见这句话,浑身立马不自在了起来,肩头都绷紧了。
江采薇看了看小梅,又看了看江采霜,心下一片茫然。
不过她大概也能猜得出,兴许是小梅知道什么线索,所以霜儿才会有如此一问。
“小梅,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小梅满脸纠结,咬着嘴唇点头。
“有人威胁你”
小梅摇头。
“那你为何不愿回答”
小梅陷入沉默。
毕竟是陪在自己多年的女使,江采薇拿她当半个妹妹看待,终是不忍逼问:“罢了,若你实在不愿说,那便算了吧。”
“我、我不是不愿意说,”小梅似是难以启齿,“只是事关姑娘您的名声,我怕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所以不敢说。”
这下江采薇诧异了,“我的名声”
“……嗯。”
江采青插话进来,“别担心,门关得好好的,这里就我们姐妹三个,你想说什么尽管说,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小梅犹豫了一会儿,扑通跪到地上,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昨夜我给表公子送解酒茶,原本放下就打算走的,可刚好撞上表公子回来,他粗声粗气地让我给他打洗脚水。我原本是不愿意的,可表公子出言威胁,我便……也不敢反抗。”
“什么崔兴那厮让你给他打洗脚水”江采薇难得语气如此激动。
小梅跟在她身边许久,感情自是不同,自己从来不舍得让她干重活脏活。这次也是情况特殊,被困在望天楼,一时无人可用,才会让小梅去帮她煎药。
可恨崔兴这厮,平日里言语不端也就算了,竟还敢支使她的人去给他打洗脚水。
他崔兴也配
“姑娘莫生气,我打了也就打了,不碍什么。原本我放下水盆子就要走,可表公子却不肯放我离开。”回忆起昨夜的经历,小梅仍有些胆战心惊。
那崔兴竟还拉住她的手,让她伺候他洗脚。
小梅心下既屈辱又愤怒,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甩开他的手就要走。
可崔兴却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箍着她的双臂,一张臭嘴不停往她脸上凑。
小梅气得咬牙,“你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她也不是泥人性子,张口就要喊人进来。
可就在这时,崔兴却醉醺醺地在她耳边喊道:“薇儿,薇儿,我的好娘子,夫君跟你亲香亲香……”
听到江采薇的名字,小梅大惊,嘴巴也不敢再张开。
崔兴说的愈发过分,他神情猥琐,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不停往外冒。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自己真的曾跟江采薇有过……
“混账!”
小梅说到这里,江采霜终是忍不住骂道。
江采青的胸膛也是剧烈起伏,“这崔兴,真是死有余辜,他活该!”
江采薇眼眸泛红,气得几要落泪。
那崔兴实在可恨可恶,平日里言语不敬也就罢了,她尽量躲着就是。谁能想到,他私底下竟编出如此多的污言秽语,来污蔑她清白。
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信以为真,她还有什么颜面苟活
“姑娘,我自是知道你与那崔兴不可能有私情,可我怕人言可畏,这流言一传开,想洗都洗不清了。况且,崔兴出事与姑娘你本就没什么关系,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能不让人知道最好。”
江采薇捶了捶胸口,气得落泪。
江采青和江采霜连忙扶住她,温声相劝了半天。
江采薇半天才缓过神,忙问:“崔兴没把你怎么样吧”
小梅摇头,“我没事,我顺手拿了桌上的铜壶丢他,趁他吃痛松手,便赶紧逃出来了。”
“那就好,”江采薇叹了一声,“崔兴死了也好,这世上从此少一个祸害。”
江采青扶小梅起来,安抚道:“这件事你没做错,是没必要将真相都说出来。此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从此把它烂在肚里就行了,万不可对旁人提及。”
“嗯。”
江采薇被气得头疼,江采青扶她去床上躺下休息一会儿。
“你别想了,反正崔兴人都死了,何须在意他那张臭嘴说过什么话。”
江采薇仍显得忧心忡忡,眉间愁云未散,“崔兴跟我的婢女都敢如此编排,还不知道他跟旁人都说过什么,我就是怕万一被文彦知道,心里会不痛快。”
“他敢若是姐夫胆敢疑心你,那我和霜儿就不认他是姐夫了。”
江采霜嘴笨,不知道说什么,但她觉得采青姐姐说的话极有道理,忙不迭点头,模样认真得很。
“没错,采青姐姐说得对。”
被自家姐妹这么一哄,江采薇心中的忧虑总算散了不少。
“再抱一床被子吧,这天儿实在是冷。”
“行,我给你拿去。”
江采霜给姐姐把了脉,脉象比昨日要更清晰一些,其他也没有什么异常。
之后,她就偷偷溜了出来,去找燕安谨。
夜里狂风急雨,清晨这会儿雨势仍没有要停的迹象,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往下砸。窗外乌云黑压压的,晨间却和傍晚一样昏暗,水上又雾气弥漫,根本看不到岸边的情形。
廊上挂了灯笼,每隔几步就有一名悬镜司的人看守着,身后影子映在墙上。
江采霜走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忽然觉得如芒在背,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可她往侧面一瞧,只看到外面瓢泼的大雨,和静悄悄的走廊,并未看到任何人的踪迹。
奇怪,是她的错觉吗
江采霜收起思绪,估计燕安谨这会儿应该还在用早膳,便径直去了他的雅间。
林越一出来刚好碰见她,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
茶烟袅袅中,江采霜看到燕安谨正在闭目打坐,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还未靠近,便听得前方传来男子气息愉悦的笑声,“道长来了。”
“我看你在打坐,怕打扰你。”江采霜走到他对面的蒲团坐下,与他隔着一张小桌。
桌上竟还摆着许多未处理完的卷宗案档,旁边书箱同样堆满了厚厚的一摞竹简。
出来过端阳节,也要带这么多东西在身边,时时翻看寻找线索吗
悬镜司到底堆积了多少未竟的案子。
江采霜并未将这些疑惑问出口,一落座便问道:“昨夜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了”
“暂时没有找到其他人证,尚不知道还有谁曾去过崔兴的房间。梁武盘问过崔兴的那群朋友,都说崔兴平日里行为放浪,招惹过不少人,其中有谁来寻仇也是有可能的。”
平时崔兴住在偌大的伯府,那些人自然没机会下手。
这次被困在望天楼机会难得,潜伏在暗中的仇人趁机动手,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多人来看龙舟戏,到底是谁对崔兴下的手呢”
“与崔兴结过仇的人虽多,但昨夜大都与家人在一起,没有作案的机会。仅剩的几个还在盘问,兴许会有新的线索。”
江采霜颔首,“这样就可以缩小范围了。”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会不会是有人谋财害命屋里不是有翻找的痕迹吗凶手看崔兴家世不凡,夜里偷偷去他雅间偷东西,却不慎与他发生打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打死,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
崔兴虽是临时住在雅间,但他身上有不少金玉配饰,偷了拿去卖也是不少的银子。若是身上还藏着银票,香袋,也能顺道一起搜罗了去。
只是崔兴的尸体还没打捞上来,还不知道他有没有丢失财物。
燕安谨目露赞赏,“有的。道长办案愈发娴熟了。”
“还是你给的那些卷宗有用,我经常翻看,对案子的各种情况也就有了大致的猜测。”
“对了,我特地来找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江采霜弯起唇,杏眸亮晶晶的,俏皮又灵动。
“什么事”
她兴致勃勃地跑到燕安谨身边坐下,得意满满地开口:“我知道最后一条线索是什么了。”
说罢,她便眼也不眨地望着对方,等着他露出诧异的神情。
燕安谨如她所愿,桃花眸微讶,轻轻“啊”了声,“道长这么快就想出来了”
“没错。”江采霜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双丫髻垂落的飘带也在晃。
“能否说来听听”燕安谨虚心请教。
江采霜反倒卖起了关子,老神在在道:“等时机到了,本道长自会告诉你。”
说罢,她忽然发觉,二人的距离又拉得过近了。
碧绿的裙摆和他的衣袍叠在一起,两人手臂不时触碰到一起,连对方的体温都感知得到。
江采霜与师兄师姐们亲昵惯了,并不觉得挨坐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显得关系亲近。
可眼前这人居然也没表现出不喜。
江采霜狐疑地望向他,“咦你这次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了”
这可是谨安亲口说过的话,那次自己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他就反应颇大。
这回他们姿态更是亲近,他怎么不说了
燕安谨:“……”
半晌,他别过脸,避开她过于灿亮的双眸,语气幽幽地叹声道:“在下与道长,更亲近的事都做过了。此时再说什么男女大防,岂不是为时已晚”
的确,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男女大防。
江采霜连他的身子都看过了,还触碰过,甚至昨日还是被他从水里抱上来……想到这里,江采霜脸上充血,莫名觉得不自在起来。
她轻轻挠了挠发烫的脸颊,不明白这种情绪来源于何处。
江采霜干巴巴地说了句:“那个,昨日多谢你救我。”
燕安谨好整以暇地望向她,眼尾微挑,嗓音含笑提醒:“昨日不是已经道过谢了怎的又说一遍”
江采霜柔润的指尖轻轻抵着下巴侧面,有些犹疑。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
“若是今天还不能离开望天楼,过了子时,你体内的妖气又要作乱了。”
江采霜慢慢吞吞地开口:“我这次没带养气丹,就只能、只能用金符来压制你身体里的妖气。”
虽说给他贴金符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她不知为何却有些紧张。
燕安谨手指微蜷,纤长浓密的睫羽半垂,嗓音磁性低哑,尾音好似生了钩子,“那就只好……麻烦道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