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秋,西京的士民百姓们又将迎来一段欣喜宜人的日子。延康大街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太和楼也依旧屹立在最显眼的街市上,遥望皇城。
楼内的格调依旧很足,宾客不是达官显贵,便是高门贵子,抑或是知名学子,它的门槛依旧是这么高,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能够跨越。
比起街市上的喧嚣,楼里实在要雅静许多,悠扬的琴声悦耳动听,让在座宾客都不禁陶醉其中,而琴台上,正沉浸其中,拨弦抚琴者,乃是一名长相俊朗却头发花白、胡茬唏嘘的中年人。
当然,他还有一个更让人在意的身份,太和楼的主人,吴国公刘晖。
刘晖是实实在在地被宗正寺圈禁了一整年,即便生活待遇没有怠慢,但精神与心气上的打击却是巨大,仅仅看起形象、行为的变化就可知了,那股子沉沦的气质总能给人带来一种戚戚之感,在宗正寺的时候,刘晖又给自己取了个雅号:戚然居士。
期满释放之后,回到公府,刘晖将公府所有事务的处置权力都移交给长子刘文渝,若不是礼制所限,他甚至想把吴国公爵也提前传了。
而刘晖自己,则不再关心那些“俗务”,而是纵情声色犬马,专注于饮酒抚琴,诗词创作。曾经喧闹一时的流光园,早已落寞,于是刘晖转移阵地,到公府名下的太和楼来。
多年的发展下来,太和楼已然成为京中名流显贵汇聚之所,当然类似的场所京中还有许多,而其最特殊的一点在于,他还是供京中官僚、士子尽情论(键)道(政)之所,尺度之自由,甚至比朝堂上还高,毕竟太和楼的氛围没有那么严肃,也不用太多的顾虑。
而这一份特性,对于许多不在其位的边缘人物来说,是极具诱惑力。因为随着名声的传扬,前来太和楼观摩旁听的,还有许多真正的显贵,这是怀才不遇者,一个自我展示的平台。
此时在大堂间,就有三人争辩,史馆修撰刘筠、翰林院校书郎杨亿以及弘文馆校理朱祺,三人都是明经进士出身。
在大汉,实务官自然是年纪越大越好,相比之下,研究经文学问者,却是突出一个“出名要趁早”。这三人,如今都还不满三十,却已胜过成千上万的“庸碌”之辈,可谓年轻士林中的翘楚。
尤其是杨亿,又是一个神童,七岁属文,十一岁时便在京中著《喜朝京阙》一首,流为传奇,并且杨亿还是最近十年,唯一一个未经科考,直接靠翰林院面试被赐进士出身的人,可谓破格提拔,这样的人,可见其在文才上的禀赋与成就。
刘筠则不似杨亿那般惊艳众人,明经科中第之后,也表现得不闻不火,还是在做编修期间,为李昉发掘,带入《文苑英华》的编纂团队,由此才情渐展,尤以诗词闻名。
至于朱祺,简单地讲,这是湘江学派中的后起之秀。当年世祖南巡时,曾与湘学领袖廖明永相谈,对他们经世致用的治学理念十分欣赏,于是让他推荐一些出众的士子北上,于是开启了湘学向大汉上层传播突破的道路。
任何学派、理论的传播与发展,都离不开政治大厦的支撑,湘学也是一般,而走出湖南的舒适圈后,在京畿的发展并不算顺利。
虽有世祖遗命可做背书,但世祖终究已经远去多年了,而雍熙皇帝刘旸虽然对他们事君与务实的态度比较欣赏,但也不是全盘接受,而更重要的,在京畿的政治、学术派系里,湘学是极受排斥的。
但即便如此,湘学还是在数年下来有了一定的传播,在京畿也站稳了脚跟,并且由湖南官商们集资修建了一座湘江会馆,用以传播讲授湘学理念。
究其根本,还是很多文人士子发现了,湘江学派搞的那一套,即便过于逢迎谄媚皇帝与权贵,但却容易受到上面认可,对做官上是有理论帮助的。而当官,这可是几乎所有大汉读书人的信仰。
进入雍熙年来,湖南那边又组织一片士人北上,这朱祺就是第二批,并且在雍熙四年春闱之中,高中明经科第一名,也是个十分有才的人,尤其是口才,能言善辩。
而此时三名青年文坛俊秀辩论的,还是朝中老生常谈的“农官”问题,从世祖时期起,不论朝野,对于朝廷科举设立农科、农业委派农官等等举措,舆论上一直都在攻击。
显然,在很大一部分士人心中,朝廷这是在倒行逆施,此举有辱斯文,这是在把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并列,让腹有锦绣、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去操持研究农桑管理,实为焚琴曲煮鹤
在一些士林朴素的认知中,他们当然也认可重视农桑,但是这份重视,实在只是停留在口头上,不能付诸于实际,更别提躬身下地,沉心研究了。或许,不欺压农民,保证不误农时,按期照章收上赋税,就已经足够了。
但在大汉当前的政治趋向中,却是越发要求官员对农业生产、农业技术的学问了,从皇帝以下并诸多掌握实权的权贵们,也越发不依靠“诗书经典”治国理政了,这对于传统的儒学士们而言,是极其严重的一个问题,也一度引起了恐慌。
当然,有抱残守缺者,也有应时顺势求变者,比如湘江学派,又比如杨亿出身的闽浙流派。
就在今年夏,经皇帝刘旸提议,尚书令吕端、财政使张齐贤主持,决议同意成立农部,以总管天下农牧渔林诸事,从制度上进一步加强农业口的权威,强化“以农为本”的治国理念。
当然,一个新部司的成立,也伴随着朝局的变动,以及权力的划分。关于农部的组织架构,具体细节仍旧商讨落实阶段,但可以明确的是,职权基本是从工部、户部中剥离出来,并且同户部一样暂时归属于财政司下。
可以想见,财政司的权势将进一步扩大,将成为大汉中枢实权第一的部司,不管这样的局面会维持多久,至少在这个阶段,兼任财政使的宰相张齐贤,在政事堂的话语权也将进一步提升,也意味着皇帝的权势在持续增涨。
而有心人则更加关注,一个新部门,还是一个实权大部成立,带来的职位与权力机会。
而杨亿、刘筠、朱祺三人辩论的,恰恰是农部成立背后,有关增加农科取士名额、以及增加对官员农业事务、知识考核事项的问题。
朱祺作为湘学出身,不说彻头彻尾地添朝廷政策,但总是从各方面为之解读,政治立场格外坚定。
而杨亿、刘筠二人,当然也不敢否定朝廷大政,至少在政治正确的农事态度上,还是很坚定的,他们的异议集中在农科与农官事务上。
杨、刘二人的观点很明确,朝廷重农、鼓励生产自是应该,但过于拔高农官的权力、地位,只怕会引起士林不满,也不利于朝廷的稳定与和谐,更无法倡圣人之言、行圣人之道,“泥腿子”焉能治理好国家
说到底,他们虽然愿意给农学、农民以政治地位,但却不愿意分享政治权力。
而对于杨、刘所持论点,朱祺可是看得透透,因为他本身也有类似的顾虑。但是,甭管心里怎么想,嘴上却是坚定的“实务派”,针对他们的说法,一一予以驳斥。
比如“春秋有百家争鸣,农家之言当不得圣人之言?”;
又比如“今圣人之言与古圣贤之言,孰重?;
还有,朝廷的初衷,是鼓励读书人去修农学,劝农业,护民生,而非反之,本末焉能倒置;
农事不兴,国家不固,小农至少能察天时,治田亩,而不辨五谷,只知摆弄经文、抱残守缺者,又如何能处理好政务,执行好朝廷“农业兴国”之政?
当朱祺火力全开,尤其开始搞起“人身攻击”之后,杨、刘二人当然也不甘示弱,逐一驳斥,引经据典,能言善辩,同样是他们所长,火气被勾起来之后,气氛也就热烈了。
不只围观的客人们兴致盎然,聚精会神,就连在琴台上抚琴的刘晖手上动作都快了,悠扬的曲调便急促,就仿佛在给辩论双方鼓动助威一般。
在二楼的雅阁中,还有一名特殊的看客,当朝圣人刘旸。太和楼之名,他也早有闻之,此前皇城使王约曾汇报请示,是否要警告一番,毕竟地处市井,如此纵容议政,怕有不好的影响。
然而,刘旸没有丝毫犹豫便拒绝了,理由也很简单,他行王道,走的是堂堂正正的治国之道,无不可与臣民言者,他唯虑朝廷的政策方针传得不够远、不够全,何惧议论。
何况,有这么个场所也好,正好听听异见,触类旁通,兼听则明,若有英才雄见,也方便取用.
刘旸一番见解,尽显开明之主的大度,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他足够自信且能控制局面的前提下,否则哪里能那般放任。
而听皇帝直言,王约恭维之余,又提出,吴国公身为宗亲,作为太和楼的主人,是否不妥?
刘旸当然听得懂王约暗含的意思,但刘旸一不相信刘晖有什么谋逆作乱的野心与实力,二则认为,正因刘晖的身份在那里,方才提供了那么个自由论道的空间。当然了,若是换作赵王刘昉、鲁王刘暧乃至燕王刘昭,刘旸都不会看得如此之开,毕竟不一样.
正因如此,才放任至今,甚至今日,连刘旸都难耐好奇,亲自出宫来视察一番,而见识下来,感觉很满意,果是名不虚传。
当然,刘旸并不在意场中三人的争论,这些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多意义,他们所说的东西,朝堂之上吵得更凶。
相比之下,刘旸更关注辩论的三人本身,不管是杨亿、刘筠还是朱祺,都是雍熙时代下的青年俊秀,也正是因为不断有这样的年轻才学之士涌现出来,大汉的文道方才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