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使前来,小的有失远迎,还乞恕罪!”观风殿前,一名身着红色袍服、满脸机灵之色的年轻宦官迎了出来,略显谄媚地向前来觐见的皇城使王约道。
作为太宗旧奴,又当了十五六年的皇城使,在皇城之内,在宦官群体间,王约可是一方权势人物。
不过,这两年,王司使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旧时代的老奴,在新时代不说孤魂野鬼,依仗总归不那么可靠,底气多少有些不足。在“众辅当国”的政治格局下,皇城司的鹰犬爪牙们,日子当然也不好过。
如果说雍熙时期,在太宗皇帝的约束下,皇城司只是有所收敛,尽量不飞扬跋扈,去欺负人。那么在平康时代的这两年,却是皇城司要抵抗别人的打压,自世祖时代起,皇城司就饱受非议与攻讦,如今好不容易轮到众臣掌权了,可想而知,会发生怎样的反转。
而面对那干宰相的打压,王约与皇城司的反抗,也显得有些勉强,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皇权的不振。他们这些当狗的,能不能硬气,敢不敢咬人,本质上还是要看主人如何,主人不给力,他们打碎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从平康二年起,财政司那边甚至开始截留给皇城司的拨款,这可相当于捅到王约的腰眼子上了。皇城司成立至今,也有差不多五十年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下来,这个机构也在不断发展壮大,纵然规模不如武德司那般庞大,连同皇城营在内,“在编人员”也在万人往上。
若加上二、三线等外围吏卒,那人员规模得膨胀数倍,这么大的摊子要供养可不容易,再加上秘密情报工作,花费本就巨大,因此,财政司那边开始限制经费,自然严重影响到皇城司的正常运转。
若不是皇城司本身多年积累,以及暗中掌握的一些产业,再加上少府刘规那边的扶持,皇城司沉沦得会更快,但即便如此,上上下下的人心也有些散了。
对于这些,王约身处其中,感触尤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理。整个京城,若说谁更希望皇帝亲政,掌握大权,如王约这样的天子家奴,绝对是最为迫切的。
然而,真正让王约感到失望与紧张的,并不在外朝,而在内廷。其一自是皇帝无为,难以为他们做主,其二则是,小皇帝对他们这些太宗身边的老奴,也不是太亲近。
从刘文澎继位之初,王约就主动向小皇帝靠拢,然而皇帝却并不那么地领情。诸辅当国,皇权受制,王约也曾秘密向刘文澎进言,建议他当行果决之事,收拢大权,重振皇威。
然而,不知道刘文澎是听不懂,还是性情怯懦,竟然不加理会,对王约上报的一些关于朝中局势、公卿动向也不是太感兴趣的样子。
如此几次下来,王约的信心也渐不足了,平日里十分苦闷。而皇帝身边围着的,又都是些谄幸小人,只知献媚,陪皇帝嬉玩,对他们这样的“忠臣”却不加亲近,日渐疏远,就更让王约黯然神伤,不时怀念起太宗时,那是何等日子
就如眼前这个内常侍,便是刘文澎太子时期的家奴,名叫秦辅,别看眼下笑脸相迎,毕恭毕敬,但那伪装根本瞒不住王约的一双眼睛。他几乎可以断定,似此等人,只怕早就惦记上他们这些老仆的位置了,就和当年太宗继位时一般。
就和外朝一般,在如今的大汉内廷,依旧是以老人居多,皇城使是王约,少府还是刘规,内侍行首仍是郑元,只不过不在皇帝身边伺候就是了。
“不下了!不下了!”观风殿内,皇帝刘文澎一把拂开棋子,然后盯着对面而坐的老者,怒道:“贾玄,你当朕好欺吗?”
与皇帝对弈的,乃是一名白发苍苍却唇红齿白的老者,满身的儒雅气质,见皇帝发怒,赶忙起身拜道:“臣不敢!”
老者乃是在翰林院当了几十年棋待诏贾玄,官虽然不高,但是名气很大,堪称一代国手,棋道大家。
贾玄在开宝年间,便进翰林院做棋待诏,然而,一手出神入化的棋艺却并无施展余地,世祖皇帝连象棋都下得一般,何况围棋。直到太宗登基后,治国之余,方从翰林院召人对弈,棋艺精湛的贾玄则是召见最多的一个人,而与太宗对弈十多年的经历,也让贾玄更加被人推崇。因为他与太宗对弈数十次,不管什么规则,都只输太宗一子.
而让刘文澎恼怒的,也恰是这一点,只见他怒目道:“先帝之时,次次输一子,与朕对弈,仍是回回一子落败,难道,朕的棋艺还能与皇考相比吗?”
听刘文澎这么说,贾玄面色微变,当即跪下请道:“臣知罪!”
“你知何罪!”
贾玄老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埋头道:“臣老眼昏花,有失弈理,负昏妄之罪.”
见贾玄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刘文澎却不禁失笑,哈哈乐道:“还真是为难你了!整个京畿,谁不知你贾玄棋艺精湛,堪称魁首。
以皇考之英明,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他老人家都不与你计较,朕又岂会治你的罪!”
听皇帝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贾玄愕然地看来刘文澎一眼,然后迅速回过神,拜道:“陛下英明,臣感怀莫名!”
“你这个人不错!”刘文澎呵呵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道:“来人,赐钱五百贯。”
闻言,贾玄当即拒绝,道:“陛下恩赐,臣感激涕零,然请恕臣不敢受之!”
“为何?”
贾玄表情郑重地道:“臣无寸功于国,受之有愧。何况,弈棋,小道,臣亦不敢以逢迎谄媚幸得恩赏。臣犹记得,当年李太傅(李昉),先帝所赐,也不过如此.”
贾玄讲出这么一番话来,刘文澎闻之,表情也有些精彩,眼神变幻几许,道:“看来你这个人,不只棋艺精湛,还是个谦谦忠臣。钱财不受,朕就升你官!”
贾玄闻言,正欲开口请辞,便又听刘文澎道:“天下官吏,有多少人仅凭熬资历、拼年纪,就能加官升职。
哪有辛苦几十年,还是一个棋待诏的道理,难道你还不如那些庸庸之臣,昏昏之官吗?
听诏,赐贾玄进士出身,升翰林学士,待诏宫廷!”
见皇帝如此坚决,贾玄也不再推辞,感激地拜谢。
刘文澎这边,似乎对贾玄适才那番话有所触动,沉吟少许,眼珠在一转,嘴角露出笑容,指着案上的棋盘道:“朕是天子,自当以天地四海为盘,以天下苍生为棋,这方棋盘太小了,如何能够让朕尽情施展?”
说完,不顾左右愕然,手指一抬,吩咐道:“传朕口谕,让少府刘规给朕打造一座棋盘,要十丈见宽,盘外筑高台作弈席,再抽调精壮卫士精心训练作子”
“贾卿!”看向贾玄,刘文澎连称呼都变得亲切了:“下一次对弈,场面可就不同了.”
面对皇帝的“奇思妙想”,贾玄有些呆了,然而不待其说些什么,刘文澎已经挥手赶人了,他的兴趣也迅速从棋道上转移了。
好心情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王约来了,对王约这个太宗旧奴,刘文澎事实上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否则岂能容他在皇城司位置上继续待着,他只是不喜欢王约像那些宰相、言官那般,向他劝谏。刘文澎也并不是听不进人言,只是继位以来的遭遇,让他们有种强烈的逆反心理的,严重时甚至不分忠奸好坏、真假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