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带着担忧的小嗓音,还有童稚的甜。
老侯下意识回答:“是加寿来了。”混沌中返回,见床前一片红色。红色上有熟悉的摇钱树,这不是加寿的大红包吗?
红包上面,露出主人的小脸蛋子,胖嘟嘟面颊,黑亮亮眼睛,加寿正担心地看着他。
“不许你来,这里有病气。”见到加寿很喜欢,老侯略打起精神。
他自病了以后,就不许人告诉袁训和宝珠,就是怕加寿也来看他。他是想加寿的,但不想加寿面对病人。
这就见到加寿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不干净呐,回宫去吧。”
加寿瞪圆眼睛,听到说回宫摇一摇头,把个红包儿抖几抖:“明年的钱不想给了吗?”老侯打一个激灵,有什么贯穿他从气到神时,听加寿又道:“还有后年的钱,还有大后年的钱,还有十年以后的钱,还有寿姐儿五十岁要给的钱呢。”
加寿小眉头上忧愁:“都不给了吗?”
她忧愁的自然是老侯病倒,但话对老侯有不能描述的生命力。不想给钱了吗?这话像一道利箭劈开老侯没日没夜对太妃母女的痛恨,他陷在痛恨和痛快里消耗着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回来。
因他年老,回来的生命并不多,但也足够他面上又焕发出神采,在床前众人眼里,气色骤然好起来。
“嗯哼,”袁训轻咳一声,示意女儿。加寿收到,按来时父母亲交待过的,回身招呼:“都上来讨钱的喂。”
“给钱,给钱,”
“曾祖父给钱,”
一堆的小孩子跑上来,袁怀瑜袁怀璞袁佳禄袁佳福,南安侯府的曾孙们。福姐儿在这里,小王爷也就在这里。袁训本不想让他面对病人,怕过了病气儿他家大人要责怪,但福姐儿走一步,萧战走一步,这就跟来。
小王爷没有大红包儿,就把个荷包解下来,学着福姐儿张开,他天生有力气,这与是他爹他祖父的儿子有关,见福姐儿落在最后面,看样子收不好钱,他把个身子往里就挤,挤出一条路,背后死死挡着袁怀璞,向福姐儿笑呵呵:“快点儿来。”
袁怀璞对要红包儿兴趣缺缺,也就没仗着身高把萧战挤开。再说萧战是为三妹挤了他,袁怀璞兄弟们对一同长大的二妹三妹都好,袁怀璞往后一挤,把袁怀瑜挤住不能动,袁怀璞也道:“三妹快来讨钱。”
袁怀瑜也是一样,用胖身子挤住落他后面的孩子,一般儿说:“三妹上前讨多多的钱。”
这三个小男生全有力气,萧战是天生的,怀瑜怀璞是天生也有,后天养的好也有,打小儿玩打仗舞木刀能半天练出来的,三个人一较劲,把南安侯府的小孩子逼住不能动,有两个侥幸跑过去没有管,背后的一堆是寸步难行。
加福笑靥如花小跑上去,宝珠又唤佳禄快去,小姐妹三个站在床前最显眼地方,一起抖动各人红包,奶声奶气:“不想给钱了吗?”
……。
“哈哈,”老侯大笑一声,响亮爽朗得像没病以前。大人们全大喜,老太太涌出泪水,念叨着:“加寿加禄加福全到了,哥哥你赶紧的好起来。”
“咳咳咳,”老侯咳声剧烈而出。
他一面咳一面摆手,子孙们和袁训宝珠上前来看视,老侯咳声语句清晰:“带出去!”瘦得只见青筋的手,颤抖着扯被角要掩住自己正咳的嘴唇。
大家明白,病人的气息不好,这就听从,把孩子们带出去。
房中,老侯咳过,先道:“扶我坐起。”
坐起来后,又道:“漱口。”三老爷去倒茶,老侯改口:“取青盐擦牙。”一句一句的话不多,但流利起来。
儿子们侍候他擦过牙,又要水净面,把洗漱的全套活儿全做完,袁训和宝珠趁势道:“用点儿粥吧,不然怎经得起孩子闹?”
老侯这把自己收拾干净,只能是要再见孩子们。
闻言,老侯面上居然浮出微笑,虽然虚弱的似晨起最不易看到的霞光,但笑得很完整,和前几天艰难扯不动笑容相比,算是难得。
儿孙们大喜,不等老侯点头就出去。老侯在他们身后点了个头,片刻,取出早就熬好的粥,老侯吃下去半碗,本不想再吃时,加寿在外面一直注视,伸个脑袋进来,软软地道:“我看着呢,还要再吃哦。”
老侯大乐,把嘴里粥扑出去半口,这又洗胡子重净面,把余下半碗吃完,再洗胡子净面漱口,自己向房里嗅着,二老爷会意,让人取薰香点上,很快,房中各处都有香,病人味道已闻不到,老侯扶着大老爷,向袁训宝珠点头:“叫进来。”
又向孙子南安侯钟恒沛看去,钟恒沛在袁训带加寿过来就准备下钱,金灿灿的堆在大红锦垫上,和兄弟们提着四角,送上来给老侯看。
老侯的精气魂魄让唤回来,见到金钱无数富贵似无边,更满意,又才吃过东西,就更精神出来。
往外看,等孩子们进来。
头一个,“腾”,萧战跳进来。两个小手一张,把大门撑满,小脑袋往里看见大堆金钱,满面乐开了花,往外就嚷:“福姐儿先进来。”
加福乐呵呵地捧着她的红包,加福的红包是金线绣出来的,一进来金光闪闪,老太太向老侯道:“加福来了。”
“好好,加福加福。”老侯这样说着,房中的人都觉心情舒畅,看着小小孩子步子软软,一条金线带子拖着红包儿,红包儿上大大的一个福字,大太太满心欢喜,不由自主的道:“真个是福星到了。”
大老爷满面堆笑:“自然是福到家里。”
福姐儿收了一大把钱,老侯气力还弱,福姐儿也捧不动许多,一大把后,老太太就招呼加福站到膝下,唤一声:“加禄!”
“来了!”加禄笑嘻嘻,比三妹力气足,双手捧着大红包,萧战今天是守门的,放她进来,大人们目不转睛中,加禄兴高采烈到老侯床前,老太太还没有说话,二太太想讨口彩,笑道:“加禄来了。”
“好好,加禄加禄。”老侯说过,房里的人打面上乐开了花。南安侯钟恒沛是二老爷的亲生子,二老爷唤他到面前,满面春风地叮咛:“看祖父的一点儿薄面,皇上近来传唤你的次数多。你须小心谨慎,不坠祖父官声才好。”
钟恒沛躬身答应过,忍俊不禁看向兄弟们:“加禄今天到我们家,祖父这就无恙,咱们齐心合力,把家昌盛起来。”
“好!”
“好好。”
钟家三个老爷先抚须微笑,兄弟们跟着也说好,房中又一波子喜庆出来。
加禄也收了钱,到老太太膝下站住。
房中寂静下来,加福进来是人人笑得合不拢嘴,加禄进来是人人目不转睛,最后一位,加寿进来前,房中除去福姐儿和香姐儿数钱的时候以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南安侯府的女眷们甚至涌出激动的泪花,看着加寿姑娘稳重端庄走进来。
加寿也不算大,但她大场合全经过。普天下的场合,再没有比金殿更大的是不是?这就带着如上金殿的肃穆,把个小脑袋高高昂起,虽目不斜视,霸睨样子也油然而出。萧战让出路,加寿向老侯床前走去。
她脚下走的不是庆典红地毡,但众人心中全闪过一幕,有龙凤宝烛,有八宝香车,有宫中正门大开,有无数侍卫护送…。俨然能看到加寿大婚的气派。
老侯湿了眼眶,激动的身子哆哩哆嗦,加寿本就是他最心爱的那个,出门前要和小加寿道个别,回来要给小加寿带好吃的,这早在加寿没进京定亲的时候就是。
扶他的大老爷为更稳,更哈下腰,真的像在迎皇后,用他的肩头抵住老侯身子。
“加寿到了。”随着老太太也激动的颤抖嗓音出来,房中悄起小小的悸动。人人无声的笑遂颜开,怕有声就打断这会儿气氛。女眷们大多有这个病那个病,但忽然的,三太太觉得自己常年的腰痛像是减轻,二太太轻抬手臂,她一直肩头酸,这会儿像是灵活。大太太低低的轻咳,再轻咳,诧异的不行。她有痰喘的病根儿,春天总犯,这一会儿,竟然嗓子利索许多。
“好好,加寿加寿啊。”老侯笑容加深。
女眷们潮水般轻吁一声,情不自禁四顾着笑出来。三位太太心有灵犀,齐声说出同样的话:“加寿到了,理当加寿啊。”
大老爷扶住老侯不能走开,以二老爷为首,带着三老爷儿子们一起走出,向着老侯,在加寿身后拜倒,二老爷朗声道:“父亲,加寿到了,理当加寿啊!”
女眷们也娉娉婷婷走出,在男人们后面跪下,大太太为首,恭敬地道:“父亲,加寿到了,理当加寿。”
老太太站起来泪落如雨:“是这个理儿。”加寿是袁训和宝珠的女儿,但这是为老侯,也随众拜倒。房外侍候的老家人听到,也在外面跪下来,从外面传进来一波一波的喊声:“老侯爷理当加寿呐!”
廊下的鸟儿让吓得扑愣翅膀乱飞,两个八哥跟着叫:“加寿加寿,理当加寿!”
……
春风徐徐的进入帘栊,平缓而又宁静。掌珠独坐,把面前帐本儿合上,陷入幽幽沉思中。
近来的事情,不容她不总想上一想。
想上一想,在掌珠过去的岁月里,她想的总是争强好胜,气势凌厉。而在今天,在昨天,在正月里兵乱四老爷救她的那一刻,掌珠内心中牢不可破的好胜摇摇欲坠。
抬眼可以看到一片院墙,那是把二房三房四房分出去的墙。曾是掌珠的骄傲,现在却像眼中一根钉。
是时候该毁去了,难道还要等到自己丈夫回家以后,让他亲眼见到?外面侍候的有粗壮家人,是掌珠刚才让叫过来。这就深吸一口气,正要吩咐人把墙拆去,见几个人急急忙忙过来。
一个白发苍苍,是自己的祖母老太太。
扶着老太太的年青妇人,杏眼桃腮,亲切大度,是自己的堂妹宝珠。
后面跟的不用说是丫头。
掌珠喜悦上来,往外出迎,同时见到祖母气喘吁吁,像有什么大事紧急赶过来。要不是宝珠面上从容,掌珠只怕要吃惊。
就这也半惊半疑,上前扶住老太太,正要问出了什么事情,恍然又想到莫不是舅祖父病得重了,但舅祖父病重,祖母必然守着,不会亲自来见自己,就见祖母慌忙抢先的开口,劈面就问:“你想不想你家公公病好?”
掌珠让问愣住,本能回答:“想!”
哪有个不想的呢?就算以前再瞧不起公婆为人懦弱没能耐,但经过这些事情,是一家人的心情早就牢牢存在。又有公公病倒,二叔病倒,家里老太太孙氏和婆婆侯夫人见天儿哭泣,掌珠一个人支撑早成习惯,但这和平时管家不同,这又加上请医抓药和担心,人忙的不行,心里早劳累不堪。
掌珠就疑惑老太太是不是寻来名医,就向宝珠殷切看去:“是你帮我请来那有名的小贺医生?”小贺医生随宝珠进过一回京,王侯将相都请他看过病,都说医道是高明的,名声至今还留在京里。
掌珠正想关键时候总还是寻宝珠,宝珠含笑:“道儿远,哪里请得来。”
掌珠刚失望,忍着勉强听她们说几句话的老太太急不可耐,又问:“可要你二叔病好?”
“要!”掌珠回答的更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