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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我们都知道(2 / 2)

东西已清理完毕,屋子前后也打扫干净,那些野花摇摆,那些青草起伏,我们回头再望一眼,我知道我们即将告别。我告别的是小池,是农村的生活。而小池告别的是我,和对我的未来曾经抱有的期望。

我们都明白。

我们上码头,等船,海风吹起了她的围巾,不时打在我脸上。海平面的太阳升起,波光反射出一片片碎金。此时的小池是美的,但我不能夸她,我不能在她的忧伤里撒作料,也不能在她的记忆中留下更多的不舍和温情。

我们像普通游客一样上船,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根本没有心思看海景。我们没有说话,我们拿小黄打岔。小黄已经被套上绳子,伏在我们脚下。我和小池给它挠痒,也许,这是我们共同做同一件事,最后一次了。这是没有告别的分离,没有语言,但有仪式感,在这大海上,相比而言渺小的船。在小黄身边,它还什么都不知道。

人生最留恋的东西不多,但你一定不会忘记那些没有告别的分离。这一幕,必将刻在我的心里,注定的。

在看到码头的时候,我们呼吸急迫起来,知道分别的时候就要到了。我们拿东西,互相配合,牵小黄,一前一后。终于到码头了,她背上她的大包之前,我的双肩包还在我脚下。

当她张开双臂的时候,我知道,她下决心要和我再见了。我们拥抱在一起,紧紧的。她拍拍我的肩:“如果想找我,就打个电话。如果不想找我,也打个电话。”

“好的。”

“走吧”她把我一推,转身背起她的大包,牵着小黄,表面欢快地说到:“走啰,跟妈妈回家。”我听得出来,她声音哽咽,我呆站在码头上,在我们刚拥抱的地方,望着她与小黄的身影,消失在人海。

前后是大海,前面是人海。我如一座孤岛,接受风浪。

我回身望了望那阳光下的大海,巨大的波涛声音应和着这白光,一浪一浪打过来,曾经居住过的小岛,不知道在什么方向。如果生命是连续的,意识是连续的,那么,我怎么处在这完全陌生的境地,几乎没有过度的环节。

坐在开向南京的火车上,两边的景色与我的心情,同时陌生,我既不知道未来的走势,也不知道这心该如何安放。

当你面对未知的时候,你的心理总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作茧自缚就是指这种情况。

很快就到南京了,给小姐姐打了个电话,她还没有和妍子联系上,估计妍子还有几天才会回来。我只好租个宾馆等消息,或者百无聊耐地混在街上。

有人说世上有三大慢,钓鱼、坐船和等人。等人是最慢的,因为要等的人总不到,在期盼和焦灼中,人容易胡思乱想。

而此时的我,没有焦灼,只有凄凉。想起过去到外地,欣赏那些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总觉得最大的困难是没钱。当时我想,我要是有钱了,要到哪里吃要到哪里玩要到哪里潇洒,觉得有钱就会解决一切问题。这个城市的资源,可以用钱来换。只要有钱,这个城市的一切美好,都是为我准备的。

今天,我有钱了,但南京,与我毫无关系。这些人这些商品这些餐馆这些游乐的地方,我不是没钱消费,而是缺乏亲人分享。没法分享的娱乐,根本不会给你带来快乐。

要作为人,本质是社会关系。当失去所有社会关系,你就缺乏了人的本质,那么你也就在社会中,变得没意义。同理,这个社会再美好,也与你自己没意义。

为了寻找意义,我给班长打了个电话。

“班长,我在南京,在等妍子回来。”

“庄娃子忍耐些,你一个人要孤独了,就给妍子写东西,见面后可以交给她,在街上闲逛混日子,这你是受不了的。”班长这样一说,我觉得他太了解我了,他怎么知道我今天的孤独和凄苦?他怎么知道我在混时间?我想到,他除了了解我以外,他也曾经历过这种举目无亲的日子。

回到宾馆,没想好怎么给妍子写信。但先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记录下来。从感觉来说,我的所有过往都是一个个的片断。但从行为来说,这些过往又是连续的。这让我想起记忆和回忆的区别了。我曾和小池讨论过,我们面对一大堆的事实,它们中的一些最终成为我们的记忆碎片,但回忆,是按我的经验和情感,将记忆的铜钱穿成串的过程,好带它上路,作为思维的资源。

在事情发生时,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即使事情发生后,我们寻找因果时,也只不过以感情冲动和经验判断为依据,试图寻找其中的脉络。这可靠吗?

在哲学上,此事涉及偶然性与必然性,涉及认知与情感经验的关系,内容复杂,根本无法理清。在复杂的事情面前,我们通常选择放弃。如果非要找出行动的初衷,我们只能依据习惯和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是习惯和情绪的奴隶。

这封信我写到开头,就写不下去了。“妍子,我在给你写信。”当我写到这个开头时,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遍俄罗斯的短文“爷爷,我在给你写信。”我记得,那孩子在信封上写了:“乡下,爷爷收”。他那封信的问题是无法投递,我这封信的问题是,不知道该写什么。但我们这两种信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写信人和收信人,双方信息严重不对称。

妍子把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厄运都归结为她自己的原因,我也曾经把这些归结为我的原因。其实现在想来,我们俩都没有必然发生厄运的原因,如果强行要找出原因的话,那就是,不可测的命运。

命运真的是不可测的吗?我也给别人算过命,从概率上来说,是有可能预测的。比如前段时间,我就准确地预测出小池的到来。

但为什么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没有通过预测而改变呢?因为我从来就没为自己测过。我为什么没有给自己命运预测的习惯呢?

这又回到最开始孔子说的“善易者不卜”的道理上去了。如果我的命运是注定的,那么预测没意义,因为无法改变。这样也会让人生无意义,让行为无意义,比如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个准确的预测,但它有意义吗?如果命运没有注定,可以因我的预测而选择行为,因正确的选择性行为而改变命运,那么,预测就不可能准确了。

终于有妍子的消息了,不过她并没有回南京。她只是给小姐姐发了一个长短信,让小姐姐转给了我。

“哥,家里的事,我也问过,陈经理很周到,你放心我也放心。我跟随师父到福建,随后又要到新地方去,你不用担心,我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也很享受这个过程。”

“哥,我知道你在找我,我也知道你跟小池的试验失败了。没什么,哥,人生总是因果,所有都得接受。”

“哥,我们缘分太深,后来还是会再见的,如果今生我找到了因果的答案,我会来找你。如果你找到了答案,找到我并不难。我们都不要自责,我们要欣喜,生活用最大的苦难在提示我们,让我们寻找真理的路径。”

“哥,你没发现你生命的神奇,其实你应该拥有另一种辉煌和意义,我想告诉你,但你也不会相信。董先生最后给你的话,你记得吧,我也读过,你想想。”

“哥,千万不要误会,我即使再找到你,我们也不会是夫妻。但我们会是道友,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哥。”

“我跟师父游方,路上见识的苦难与幸福,比我一生来经历的都多,我自己曾经以为最痛苦的事情,其实与他人比,根本不算什么。我们这些享受了福报的人,本来没机会深入佛学。但与菩萨有缘,此生的苦难偿完,我就进入了这个正途。哥,还记得吗?在打坐的时候,我进入状态比你快。从体力、智力、能力和经历上来说,我都比不上你,但为什么我比你进入状态快?因为,世间的好多比较,都与因果没有关系。”

“哥,不要找我了,去找你能够让你开心的事情,所有应得的,都是最好的安排。”

看完她的短信,我专门约了小姐姐,通过与她的谈话和观察,她确实没有见到过妍子。

我又专门在鸡鸣寺外想了些办法,找里面的师父打听,在外面转了好些天,得到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妍子与她师父外出游方参学去了,没有回来,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甚至,回不回来,也难以确定了。

打妍子的手机,始终是关机。

我将我手机的铃声音乐改了,那是一首著名的英语歌曲:《永失我爱》。

我给小池发了个短信:小池,寻找妍子失败。我也不会再来找你,那些无法忘记的,我只能说声谢谢。

她的短信是秒回的:保重。

我呆在南京火车站广场,在买票前,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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