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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失落的目标(2 / 2)

他最为骄傲的业绩,是我们镇上一坐新修的石拱桥,桥名的大字虽然是上面领导写的,但桥头石碑上的建桥记,却是他亲手书写的,镌刻在石碑上的字,被烫成了金字,一个个在太阳下,闪光。

家里的小店和润笔的收入,已经足够支撑一人小康之家了。在我们镇上,他虽然不是最富裕的家庭,但是,是最体面最有书卷气的家庭了。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就是向老先生最为宠爱的孙子,小向,却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走向。

他爱上了川剧,川剧小生的唱腔吸引了他。他文化不高,据说高中未毕业,就回家了。父亲赶他回学校,他都不想去。反正,按他当时的成绩,考大学也没什么希望。

向老先生倒是疼爱这个孙子,总是说,只要不唱戏,哪怕在任何单位,谋个差事,倒没什么问题。老先生一生好善,德高望重,他只要亲口求人,别人会答应的。

向老先生在世时,他到了一个农机厂上班,体力活干不来,技术活不想学,好歹在办公室,给人打杂。向老先生的面子下,别人也不说什么。

谁知道,向老先生去世了。而这个所谓农机厂也濒临倒闭,减员增效,裁员时厂里面领导也不好意思赶小向,但小向自己辞职了。

他是兴奋地辞职的,因为,在厂里唱戏,肯定是不行的。再加上,他爷爷在世时,也不允许他随便唱。

现在,辞职后,毫无牵挂。他先到过县、市川剧团,想考进去当演员。谁知道,县市川剧团,早已不收人了。有几个老演员,守着编制拿财政的基本工资,没有演出收入,只好临时扯几个人,应和别人的红白喜事。

最盛大的,是偶尔过年过节,政府搞所谓的送戏下乡,好歹给剧团几个钱,让他们在乡镇搭抬唱几天戏,算是最正规的演出了。其实,县川剧团的情况,大家都清楚,连老式的音箱都坏了,每次演出,还要找广播局借设备。

小向不顾这些,天天如跟屁虫一样,在那几个老演员中混。偶尔,老演员中,有人生病的,他也就客串一下,效果不怎么样,但他自己很兴奋,好象自己的是专业似的。

其实,传统戏剧好多专业演员都靠在街上卖服装为生,业余的爱好者,喜欢装一下,专业的,才有点气质。如果没有业余爱好者的捧场,所谓专业演员,舞台都没有。

他所面对的,是乡村大妈老农民,所以,他唱得怎么样,大家也不计较。人家来看戏,有几个原因。最首要的原因,是不要钱。第二个原因,是凑个热闹。第三个原因,是小时候听过,现在只不过找找少年时期的感觉。凡是过去的,都是美妙的。

人们假装摇头晃脑,只不过是因为,你是过去的声音。

他却当真了,开口闭口以专业演员自居,以县级川剧团的名义,老给我们镇上搞红白喜事的川剧演员指导,搞得别人很烦。只不过因为他是向家的人,人家没跟他动粗。

好不容易接个红白喜事的活,你当众给人挑毛病,这不是砸饭碗嘛。

向老师,他父亲没有他爷爷脾气好,当然少不了捶打,但本性难移,小向被发配到守家里店子的程度,也少不了拿腔拿调,在大街边吚吚呀呀。

看热闹的人多,买东西的人,反而少了。索性,守店子也无法让他参与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下了滩的船,牛都拉不回来。

向老师一直把这个儿子,当成人生最大的耻辱。他之所以达不到向老先生的高度,除了文学水平和个人修养不够外,这样的儿子丢人现眼,被认为是主要原因。

他家殷实,也该说对象了。本来,家门倒是不错,奈何,没一个姑娘愿意跟小向过。所以,屡屡失败。小向也不急,他说,要寻找知音。

一个男人,翘着兰花指,捏着假嗓子,整天转扇子,哪个姑娘不害怕?

他有时候,走在街上,突然双手向前一摊,仿佛撩起那并不存在的白袍,着实会让身边人,吓一跳。姑娘们认为他是神经病,而他自己,却有着高傲的神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个安慰话,他是经常说的。

山属阳,水属阴,在这阴阳交接处,总会产生一些阴阳难辨的怪人。

小向的对头,叫“蹬搓”,他的真名字,大概没多少人知道,但你要说谁是“蹬搓”,全镇人民,没几个不知道的。

这个外号,来源于他最喜欢做的一个动手。左脚站直,左脚抬起,作金鸡独立之势。右大腿抬平,保持一句唱腔的时间,突然间,右小腿向正前方一蹬。与此同时,原来在胸前作合什状的双手,互相一搓,发出摩擦声音,然后左右手打开,作大鹏展翅的英雄状,最后,蹬直的右腿向后摆,上身下俯,作飞燕平衡。

最突然的最有节奏感的,就是那一蹬一搓。老百姓不知道这个动作在川剧里的名称,以形象和自身理解,名之为“蹬搓”。

这个动作,我们小朋友们都试过,划下来并不难,但没有突然性和美感,眼神也没人家有气质。

蹬搓原来练习过几天武术,都是野路子,找了几个所谓的乡间拳师当师傅,只不过是在武侠小说看多了的青年,常做的事。

当然,那些所谓的乡间拳师,也只有一招半势。何况,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所以,早就荒废了。虽然蹬搓武功没学到家,但毕竟根据电影电视或者杂志上的介绍,也算是练习了一些架子,会几个翻腾,当然,仅此而言,他也算是我们镇上,武功最高的人。毕竟,后空翻,不是人人都敢的。

最后,一个退休的川剧老师傅告诉他,他有练习武生的基础,他就上劲了。毕竟,满身功夫无处发挥,现在也没擂台打,有个舞台也不错。

我亲眼见过,老师傅在河边放牛,随便手拿一根棍子,指点蹬搓翻跟头,老师傅嘴里念着“咣咣彻,咣切楼楼一咣彻”,蹬搓翻着跟头,初看还是很热闹,看久了,大家也乏了,在老师傅瞪出武生的怒目后,我们作鸟兽散。

镇上的川剧演员,真是个草台班子,甚至,连草台都没有。只凑得一个鼓乐队和几个唱的,在红白喜事中拿点外快。没舞台,没大戏,当然也没武生表演的机会。蹬搓虽然是练习武生的,但也学会了一个副业,打锣鼓。毕竟,听久了师傅的节奏,学起锣鼓来,也还在点子上。

这点收入,根本养不活一个人。他平时的主业,是帮人修房子,架电线,安防盗网,也就是高空作业那一套,他身体灵活,倒也算专业对口。

蹬搓倒是有老婆的,是农村的,嫁到街上,平时在自家门面做包子卖,倒是家里最挣钱的人。

人一旦有了闲钱,有了爱好,总有一种跃跃欲试的自信。蹬搓有时走在街上,突然蹬搓一下,也足以吓人一跳的。

有本事的人,头是昂着的,蹬搓与小向一样,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搞艺术的。蹬搓的文化程度当然更低了,高中都没考上,初中毕业,就没看过一天书了,整天拿自制的石锁出气。

他们或许早就互相看不惯了,都在一条街上。一个文,一个武,都自信独占全镇鳌头,当然免不了要互相讨厌一番。

私底下,小向跟别人说,蹬搓都是花架子,武功打不了人,武戏上不了台,没任何艺术含量。而蹬搓,在跟人谈论到小向时,总轻蔑地说到:“男不男女不女的,不配姓向。”

在一般人看来,“不配姓向”是最恶毒的评价,但小向却并没多大反应,毕竟,在他看来,艺术比天大,姓什么,倒无所谓。

他们唱了一场真正的对头戏,那是在街上一个老人过世后,坐夜的晚上。我们把老人故去,在入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叫坐夜,所有亲友故交,都要整夜坐在这里守灵,陪老人最后一晚,在人间所有的亲情与爱好,都展示在老人棺前。

老人好戏,反正他后人说的,不知道,老人生前是否看过正规的舞台川剧。而请来本镇的班子,当然有蹬搓打锣鼓。

本来,同街上的人,都算是老人的故人,家家都得派出男人来的。向老师也不例外,他还是讲究传统的作派。而长期不露面的小向,此时也出现了。

仿佛他想要在父亲或者全街熟人面前,要充老大,要找存在感,要证明自己的水平,或者,纯粹就是来找茬的。

别人在唱时,他总是说,哪句错了,哪句不在点上,哪句戏词不对,已经够烦人了。

这是老人故去的大事,大家也不计较,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怪,何况,他老子在坐在一边的。

老子本来也低声告诫让儿子不要乱说,还一边给川剧师傅打圆场:“他不懂,你们几个老师傅,是镇上最好的川剧师傅,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艺术能力当众受到父亲的贬斥,小向不能忍。他大声宣布:“我是县川剧团的,你们这乡场上的东西太不正规了,最起码的,连打鼓的,都不在点上,算什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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