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多年的积怨在此刻爆发。小向面对的,是一个鼓槌,结实地打在脑门上。
不要猜是谁的暗器,那鼓声停止后站起来的人,就已经胀红了脸,他就是蹬搓。
一切都乱了。支撑老人去世最后尊严的气氛乱了,人们为向家保持的脸面也乱了。对这两个年轻人对错的评价也乱了。一贯文雅严肃的向老师,也乱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别人打他儿子。要么他为儿子出头,要么,是他没教育好儿子,儿子该打。作为圣贤之后,他只能选择后者。
他儿子确实有错,当面损人充大,本来就破坏了基本规矩。这明明是砸人饭碗的话,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说,这是很恶劣的。
但蹬搓也不对,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全是街坊熟人,在老人故去最重要的日子,动手打人,还得了?
我们乡间人与人发生矛盾,虽然有斗争和争吵,但有一个基本的底线。“说人莫说短,打人莫打脸”。
而此时,在最重要的场合,这个底线,被他们俩突破了。当时的结局,小向被父亲赶出了现场,而蹬搓,也被在现场帮忙的其他师傅,劝离了班子。打围鼓的任务,交给了一个更不专业的业余爱好者。
这个场合突破底线,表明了传统道德约束力量的衰落,向老先生不在了,他所标榜的道德模式,终于毁在了自己亲孙子手里。
在坐夜这样庄严的地方,你悲也好,就庄严地悲,你喜也好,就由衷地喜。你悲,是留恋他的恩情;你喜,是祝福他的来世。但绝不能打架斗殴骂街撒泼,因为,太不庄严了。
这事,对主人家大不吉利,仿佛说是老人向前,结了什么冤仇似的。当然,这两个年轻人,也被传统所鄙视。
蹬搓本身倒没大错,毕竟只是出于义愤,他不是首先惹事的人。年轻人嘛,控制不住,冲动了,大家倒也理解。长老批评两句,老婆吼了两声,倒也算是罪刑相等。
蹬搓怕老婆,因为老婆挣得多。有作为才有地位,在四川,这是男女平等的公平砝码。
但是蹬搓事后仿佛还在愤愤:“说老子是花架子,大家看到的噻,我瞄都没瞄,说打他额头,就绝不打他眼睛。不是看在向老师面子上,我还有个鼓槌。”
不过,大家很明白,他扔鼓槌之前,确实没说过要打对方额头的话。只不过,大家早就承认,他就是本街上,武功最高的人。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练过武功。
至今,也没有孩子,能够尝试后空翻。
但是,有武功又有什么用?老婆一声吼,他就要抖三抖。他敢打老婆吗?所以,有一些家长教育孩子时说到:“莫看武侠小说了,武功没得用,蹬搓为什么怕老婆?因为武功挣不到钱。”
当然有知识的家长,会附带给孩子普及科学和历史知识:“热兵器时代来了,武功就废了。毕竟,世界冠军,也跑不过子弹。拳头打天下,义和团就证明了,只有失败。”
而小向幻想中的以文取胜,以斯文所营造的想象空间,被那粗暴的一槌,击得粉碎。他的体面无人欣赏,还受到了侮辱,他能怎么办呢?
他的思路清奇,他认为,以他的优异禀赋,这个小镇不可能有知音了,他得转换环境。父亲当众的喝斥以及邻居厌恶的眼神,让他得出世风日下的感慨。
从此,他不再在大街上唱歌了。偶尔在守店子的间隙,指尖下意识地翘成兰花状,也迅速复原。转扇子和撩白袍的动作,也久不展示。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在痛苦地诀择,他酝酿着一个巨大的计划。生性柔弱的他,居然离家出走了。
后来,我想到,他估计是寻找知音去了。他总觉得本镇人过于低端,他要到大码头,寻找高端人士。那古风如此美妙,难道就没有留恋它的人?
他离家出走的时间,大约有半年之久,最后被派出所送回来时,几乎如同一个乞丐。头发一缕缕地打结,散发着酸臭的气息,指甲积满黑垢,胡须长长的胡乱地长着,浑身兮脏。派出所两名制服民警作为保镖,把他护送回家,而身后的苍蝇,仿佛是他的仪仗,盘绕着身边飞行,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夏天安静的中午,如同乐队,伴奏着他的归程。
据知情人士透露,他居然跑到了成都,还是走过去的,以乞讨的方式。他先是到了县城,还有点钱,找县川剧团他最熟悉的老师,结果,老师已经不住在县城了,到孩子打工的浙江带孙子去了。
他又到了达县,那是市里川剧团,除了看门的老大爷,居然没有找到上班的演员,其实,达县川剧团,除了有座老楼房,有个财政编制,基本上是个空架子,没人排练,没有演出了。
在达县,他要上火车到重庆,到成都,到有知音的地方。也怪他过于相信人性,过于陶醉于美好的古代的才子佳人的世界,放松了警惕。他的钱包被人偷了。
怎么办?一个有追求的人,从来不会后退的。这个世界,肯定有个地方,有一群人,保留着川剧的美好。凭着这种信念,他步行赶往重庆成都。
以他业余的嗓子,想考川剧团,根本不可能。况且,现在的川剧团,事业编制已经卡死,根本不可能招收新人。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可能再添一个吃饭的人?
不收他,不要紧,他只需要别人听听,只需要一句鼓励和肯定。但是,业余爱好者,无论是如何痴迷爱好,跟专业水平比较起来,简直就只有被吊打的份。在受到一次又一次嘲笑和否定之后,他根本没有反省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曲高和寡,没有高手欣赏。
成都该有欣赏我的人,那是川剧发源和兴盛的地方。那里曾经产生了诸多的大师和高手,还有几个获得过梅花奖。
一路碰见好心人,年轻的羸弱,念白的韵味,人们把他当作神经不正常的人,给他一些食品和零钱。他把此当成艺术的魅力,鼓舞着自己前行。
他怎么可能放弃呢?自己二十几年的追求,生活与梦想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小生的细胞。为此,他付出了全部的热情,怎么可能放弃。
沉没成本过大,最容易让人不舍。否定自己几乎全部的历程,就等于承认,自己付出了最大的机会成本。而收益,几乎为零。
有人固执地坚持某个追求,也许不是理智能力和真爱,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或者不愿意放弃那巨大的沉没成本。
想在熊市里坚持一支股票,那是因为亏得太多,套得太牢。人们的追求和爱好,也一样。甚至,包括许多人所谓的爱情。
凭着这种不舍,他坚持到了成都。对于他这样一个身体瘦弱的人来说,这是他一生以来,最伟大的奇迹。他经历了一个艺术的长征,试图从绝境中,找到那一丝光亮。
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误导了许多人。没有看清大势和道路的坚持,只能是傻帽。
当他走到成都时,作了精心的准备。一路上,别人施舍的零钱,他积攒了有好几百块。他想买张戏票,看看高手们的演出,他估计,高手们演出的舞台,肯定是华丽和热闹的,票价也是不低的。
他跑到一个河边,洗净了自己的脸面,在晚上,在河边洗澡,差点被淹,是路人把他拉了起来。
他在荷花池,卖了一身体干净的衣服,从上到下,只花了一百多块钱,虽然劣质,但毕竟簇新干净。
他四处打听,听说锦里的茶楼,有现场表演川剧的。他整理着装,打点精神,找了个路边老式理发的摊子,收拾了头发和胡须,照了镜子,觉得不辱没高手的观众这个身份了。
终于到了锦里,找到了那家传说中的茶楼,虽然四周全是外地游客,周边是卖小吃的商贩,但不影响,这座茶楼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毕竟,这里上演川剧,是个神圣的地方。
这个茶楼是个仿古建筑,红墙黄瓦,他觉得,这是高档的标配。因为演出古代的传统剧目,就应该在古代的房子内,那悠久的文明与雅趣,就应该在雅致的舞台上表演。
他仔细研究了门口的演出招牌,发现只有下午四点才有安排。而这个剧目单,居然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
整天的安排,有歌舞,有杂技,有木偶等。当然,还有川剧,主要是武戏和杂耍的剧目,最打击人的,如此多的剧目,每个人的进场费,才三十块钱。这里面,还包括赠送的茶水。
这么便宜?艺术就这么不值价吗?川剧这么美好的东西,居然跟杂技木偶为伍,更难受的是,流行的歌舞,居然也掺杂其间!
最不能忍受的是,只有三十块钱,除去茶水成本的话,这么多节目,只有二十块钱。这么多童子功练出来的,那些优美和艺术,怎么这么便宜?
后来,他仿佛找了个理由:这是武戏和杂耍,属于艺术层次较低的部分,如果有青衣和小生的折子戏,票价肯定要高多了。
那卖票的,只是在门外搭了张桌子,节目表就在桌子一边一个大纸壳子上写着,毛笔字很差。关于毛笔字,他是有发言权的,毕竟家学渊源。
这么差的字,这个破桌子烂板凳,简直是辱没艺术啊。他心里感叹,没敢说出来。因为,那卖票的老头,已经盯了他半天了。“看不看,不看就走,莫挡我的生意。”
“看看看,老师,我想问一下,有没有唱小生的戏呢?”
“什么?小生的戏?怎么可能?现在,哪个看小生的文戏呢?一张票都卖不出去的。要不是这川剧还有吐火、变脸,哪个来买票看?走走走,不看就走开!”
他还不死心:“老师,省川剧团这么多的好戏,在哪里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