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使者暗赞道:“此皆真君子也。若于三十年前,必为勇士,可堪大任。咿!生不逢时。”
心中感叹之余,猛然听到俘虏中一人高声道:“看你头戴高冠,岂非楚使乎?”
那使者循声望去,见一俘虏头发散乱,胸前的甲衣上有许多泥土和脚印,脸上沾着血但似乎并不是自己的。
楚人回道:“然。”
那俘虏高声道:“墨家不义,暴虐而害天下,宋之大尹为义起兵,明知必死,仍不退却。宋,小国也。楚,大国也。小国且有勇,大国却无胆,岂不可笑?”
讥讽之下,楚国使者面色微红,嗫嚅道:“楚岂无胆?若楚都被围,愿出城反击者,不下万余。只是……此事义与不义,尚需计较。”
被俘那人冷哼一声,换了一副正统的雅音以防被泗上这些庶民听懂,说道:“楚虽居南隅,亦属天下。天下若乱,楚岂独安?泗上终为楚之大敌,今日吞宋,明日便要攻楚。”
“泗上如火,宋地如柴,柴如火中,火势更旺。或有人曰,此火非烧于吾庭,吾且避之。待数日后,四邻皆火,欲求救而无人矣。”
楚国使者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墨家士卒和陪同的人,嘴上却不敢接话,他知道墨家内部天南海北的人多得是,贵族出身的人也不少,能够听懂雅音的人极多,这话是赤裸裸的在挑唆楚国出兵。
他倒是不怕自己,只是觉得眼前这人颇有气度,有君子之风,只怕再说下去惹恼了墨家竟被处死。
斜眼一看,陪同在他身边的一名墨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显然听懂了对面的话。
楚人使者连忙与那墨者道:“此忠勇之士也,大有伯夷叔齐之风。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只怕仍以为自己舍身取义,这倒是英雄了。各为其主,便无罪孽,岂不闻昔年齐桓管仲事?”
身边的墨者正色道:“墨家忠于天志上帝,民为神主,敬神者于世行必为民。天下万民,皆我等之主。”
“既说各位其主,我等以天下万民为主,那他便是站在人民的另一面,害民者、悖民者,何以称之为英雄?”
“子墨子言,昔者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名为恶来。此人忠贞不二,纣亡之时,群臣多有降商者,恶来怒斥不降而死,若论起来,他倒是也算英雄了?”
“恶来若为英雄,那么处死恶来的武王又算什么?”
楚人使者讷不能言,心想墨家善辩,自己说这些岂不是自取其辱?
外面的战局已经没有关注的必要,胜负已定,除非各国的援兵能够飞来。
楚人使者只是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情,来看看这些明知失败已然不惧的士人,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或许有一天,楚国也会和墨家为敌,到时候自己也需也是一样的选择。
今日相送这些被俘的士人,明日自己被俘谁人又来相送?
在他们看来,皇父一族已经是困兽之斗,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以现在泗上义师的推进速度、以及明摆着的攻城手段面前,砀山城破的时间完全可以计算出来。
砀山是宋国贵族最后的机会,就算各国出兵,也要考虑到天下的局面。
若是宋国内乱不止,贵族们的势力仍旧盘踞各处四处作乱,那么各国便可以出兵。
敌国乱,则兵可出。
然而砀山这么快就被攻破,宋国浴火重生,又有墨家保证独立,这时候入宋,对于各国实在不利。
作为楚王集权派系的士人派,他知道楚王的态度,并不想参与宋国的事,更不想内部贵族和之前的变革因为这一场大战前功尽弃。
可仔细想想那个被俘之人的话,却又很有道理,墨家和诸侯的大战总有一天会爆发,现在不管,宋国入墨,泗上的势力又要增加,将来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大。
可这一切,他都无法左右,思虑许久,明白是否出兵最终要看的还是楚王自己的态度,自己只是一个使者。
砀山城破之日,就是宋国安定之时,只怕那时候楚国更不可能出兵了。
之前冲锋的那些人,如今被俘的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无意义,难免凄凉。
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和这些人交流,临走的时候,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摘下了自己的高冠,走到了那个被俘的士人身旁,拢了一下那人的头发,将自己的冠送于那人戴上。
被俘那人面带笑容,很欣慰地一笑,心满意足,微微颔首以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