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太阳还未爬上东方远山,四周的鸡鸣声也尚未消散,城中就再度热闹起来。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互相嘀咕着,争相诉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对今日城中将张贴的告示充满了好奇。
不过相对大政,他们更好奇的是,官府对相关匠人、刑徒等的录取标准,若是自己能满足标准,或许可进入其中,给家里多挣点口粮。
虽做不了满月,但多少也是钱粮。
这相当于是白送的。
与此同时。
咸阳殿外百官肃立。
参与朝会者众,除了正常的三公九卿,还多了不少跟经济相关的大臣,譬如大田令、太仓令、少内令、工师、工室丞等。
所有人都能察觉到这次朝会的不同。
不过众人最终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扶苏。
扶苏面色如常。
带着高高的远游冠,目不斜视的站在前列。
他自是感受得到四周目光看向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有些事是不能退的,而且事关这件事的收场,他又岂能退缩?
只是十个主管经济的主官,只觉有些头皮发麻。
站在原地却是手足无措。
以往他们虽也会列朝,大多就是走个过场,基本一言不发,但这次长公子弄得事太大了,牵涉很多官署,尤其是《商律》《工律》的颁布,更是牵连甚广,他们就算不想开口,到时也只能逼着开口。
只谈及《商律》《工律》尚好,若是问道对廷尉府、少府的看法,他们却是不知该怎么应对。
低头看着廷尉府的众官员,又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少府官员,这十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
这算什么事啊?
他们这完全是‘无妄之灾’。
清晨卯时。
今日的朝会准时开始。
百官陆陆续续的进到空旷大殿。
按次入席。
随着嬴政到场,全殿肃然一静。
嬴政漠然的扫向下方百官,开宗明义道:“这次朝会只商议一事,扶苏三日前给朕上书,要求严肃处理怀县沉船事件,尤其是处理过于亵职的官署,对于扶苏的建议,各官署但有话说,务必议出切实可行之策。”
“诸卿可畅所欲言了。”
殿中一时肃静,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杜赫等人面色阴沉,却是没想到扶苏会这么狠辣,直接将事情捅到始皇这,显然是定要对各官署定罪了。
他们其实早前就已得知了消息,只是真的听到始皇说出,还是不禁有些慌神,杜赫微阖着眼,神色阴鹫的看了扶苏一眼,再也不敢小觑这位长公子,以前总觉得扶苏文文弱弱,但现在恐无人敢这般认为了。
扶苏看似面色温和,实则心藏虎狼。
蒙毅面色如常。
他早已被知会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过得片刻,国正监官员吭哧开口:“禀陛下,臣认为长公子之见不无道理,这次沉船事件危害过甚,若非长公子早早做出决断,后果恐不堪设想,正如长公子早前所言,商贾之所以敢这般肆无忌惮,便是法无禁止即可为。”
“法出现了问题,自会滋生大多犯罪。”
“而廷尉府执掌法条,对于如此危害之事,却毫无防范,此等失职亵职已过于严重了,臣认同长公子严惩之见。”
“臣附议。”
“臣附议。”
“”
随着国正监官员开口,立即有官员跟着符合。
其中多为秦地出身官吏。
召平看了看杜赫,犹豫一下,起身出列道:“启禀陛下,臣认为廷尉府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整个廷尉府,廷尉府司职天下律令法条,难免不能面面俱到,加之朝廷推行的‘官山海’时日尚短,廷尉府有所失察在所难免。”
“尤其盐官铁官更是接手相关政事不久,难免出现疏忽,就因为商贾的突然暴动,就对各大官署进行惩治,这恐是中了商贾之计,臣认为廷尉府,以及相关官署当罚,但罪不至此。”
“请陛下明鉴。”
令狐范跟着道:“启禀陛下。”
“怀县之事已结束,朝廷也对此有了定论,吃一堑长一智,臣料定廷尉府跟相关官署不会再犯,处罚之事,兹事体大,若是传出,定会引得民众惶惶,臣认为不妥。”
随着召平跟令狐范开口,殿中哄嗡一片。
与会者都是朝廷官员,都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干系。
尤其是原本就占据高位的官员,更是惶恐不安,前端时间陛下已征召不少官员回朝,眼下这些人的官职都不算太高,若是廷尉府这般大动,加上少府一些官署的大动,不少人的位置恐会被取代。
这是朝堂很多官员不想见到的。
史禄站在蒙毅身后,微不可查的扫了场中出声的官员,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
他们这些从地方调回来的官员,已然成为这些功勋老臣的眼中钉。
尤其不少老臣的子嗣还没有入主朝堂,若是开了这个口,只怕日后会有越来越多原本身处地方的官员入主朝堂,这岂是他们想见到的?
虽心中如明镜。
但史禄也没有开口的想法。
他若非在岭南数年,加之监督灵渠修建有功,功劳较大,恐上次也没机会得到廷尉正的官职,眼下廷尉府拟被定罪,他身在其中,自不敢声张。
若是得罪了官署其他官员,到时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他抬起头,看向扶苏,眼中流露一抹流光。
他过去虽远在岭南,但对朝廷的事有些了解,朝堂之所以有这些变化,实则都跟长公子有关,这次长公子再次对功臣发难,已然是惹怒到了功臣集团,这对长公子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不过他们这些得利之人,眼下并不好出声相助。
就在四周各种声音频出时,扶苏也没有继续稳坐不吭声,直接起身,朝着始皇一礼,开口道:“儿臣扶苏请奏。”
“准。”嬴政漠然道。
扶苏平静的扫过场中众人,最终神色变得冷峻。
他沉声道:“禀父皇。”
“儿臣主管这次的怀县沉船案件。”
“对其中利弊最为清楚。”
“方才不少大臣言及事已发生,当吸取教训,让今后不再犯,儿臣同样认可此建议,只是儿臣愚笨,不通晓那些道理。”
“儿臣自记事起,就熟读《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静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操邦柄,慎度量”
“当时时任南郡郡守的‘腾’向全军发布了文告《语书》。”
“腾在这封文告中把官吏分为了‘良吏’跟‘恶吏’。”
“因而在刚熟读秦律时,便知晓了一个道理,良吏便是通晓法律令、谅解正直且能为国效力、有公正之心,能纠正自己行为的官吏。”
“恶吏则是不懂法律令、懒惰、爱搬弄是非的官吏。”
“当时天下缪以为以法家学说治国的秦国,完全不讲道德,然事实并非如此,法律与道德从来就不冲突,只是适用范围各有侧重。”
“当言法的时候言法。”
“当顾及道德的时候顾及道德。”
听到扶苏的话,杜赫等人脸色不禁一黑。
他们如何不明扶苏的言外之意。
分明是在指责他们为恶吏,而且法跟道德都混淆不清。
扶苏一脸肃然,继续道:“《商君书》中有这么一句话‘以奸民治善民’,扶苏当初愚笨,并不通晓其中道理,一直对此颇为诟病。”
“直到大半年前,扶苏再次彻读了《商君书》,同时让张苍御史对不解之处进行了指导,这才对这句话,有了切实的体会跟了解。”
一旁。
原本静坐席上的张苍,听到扶苏的话,眼睛瞪的浑圆,肥硕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满脸恐惧。
扶苏悄咪的扫了张苍一眼,看到张苍那一脸惊惧模样,心中默默道了声歉意,然后毫不犹豫的开口道:“这句话的歧义之处在于‘奸’跟‘善’。”
“何为善?”
“《说民》中如此说道:合而覆之者,善也。”
“何为奸?”
“别而窥之者,奸也。”
“也就是合力掩盖彼此过失的人,是善民。”
“彼此疏远,互相监督的人是奸民。”
“所谓‘以奸民治善民’,说的其实是要用那些有责任感的人来监督那些互相包庇的人。”
“当年荀子入秦,曾著《强国》一文。”
“其中便写道: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kǔ),古之吏也。”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
“荀子入秦时,对秦有如此高的评价,然短短数十年,大秦境内发生如此惨重之事端,诸大臣不想着互相监督,却只想着官官相护,这岂为天下能容?”
“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任人而所任不察者,同样当以其罪罪之,又岂能因是整个官署获罪,就因此豁免?这岂非枉顾律法公正?”
“朝廷不公,其失之大也。”
“扶苏不才。”
“却想当个‘奸人’!”
“儿臣认为当严惩涉事的相关官署。”
“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不严惩不足以抚伤痕!”
“不严惩不足以护尊严!”
“不严惩不足以儆效尤!”
“不严惩不足以树法威!”
“请父皇下令。”
扶苏恭敬的朝着始皇一礼。
全然肃然。
场中一片死静。
无一人敢在此时吭声。
扶苏的这番话太重,重到他们不能接。
也不敢接。
唯张苍脸皱成了苦瓜。
因为这里面大部分都是他讲给扶苏的。
他悔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