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内廷,御膳所。
姚欢一踏进院中,迎头就看到张尚仪。
张尚仪的神情,于和婉之中,透着见到友人时的亲近自然“姚娘子来得真快。”
姚欢也一副没什么局促与隔阂的语气“见过尚仪,路上已听中贵人说了,小皇子想吃提拉米苏。”
张尚仪目光中浅浅一层赞意“邵提举昨日给皇子上的药,果然灵验,止疼镇痛,小殿下一夜安眠,今日也有胃口咯,想了一回,要吃胡豆奶酪糕。”
姚欢露出几分诧异“小殿下,才三岁吧?竟爱吃苦味儿的点心?”
张尚仪莞尔笑道“茶粉菓子不也有苦味儿,东京城里哪个娃娃不爱吃?你在内廷当差时,献上的这道提拉米苏,当真很对官家的胃口,他常叫御厨们做来吃。乳酪和鸡子,本就是好东西,有时候皇子要吃,官家便也喂他。只是,官家总觉着,内人们的手艺,不如你。官家和贵妃,和寻常父母,并无不同,孩儿在病中,想吃什么,自是拿最好的哄他。”
说到此处,张尚仪走近了些,口吻透着交心开解的意味“刘贵妃从前担忧官家相中你,吃醋使性子,也是妃嫔的寻常之举。你如今已嫁人,夫君又是好本事,出手就让小皇子少受一夜的苦,贵妃哪还会心存芥蒂。昨日忘了赏赐你夫君,贵妃说,今日一并赏了。你夫妇两个,都是手里有营生的,偏偏一个侍奉简王,一个仰仗端王,你们呐,再与贵妃走得近些,岂不是更显得不党不群,任谁也逮不着你们的错处。”
姚欢垂眸点头“省得,省得,我这就赶紧做。”
张尚仪招手,远远侍立着的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宫婢,忙过来向姚欢行礼。
张尚仪道“她是吴司膳的徒弟,叫玉娘。童贯去守帝陵后,尚食局的吴司膳兼领此处。玉娘最是个伶俐的,姚娘子吩咐她打下手即可。我先走了,去刘贵妃阁子里等你们。”
玉娘恭敬地引姚欢进到一间荫凉小屋内,指点案板上的食材“这是乳酪院送来的新鲜乳酥,这是晨间才磨好的胡豆粉。”
姚欢方才与张尚仪照面,已将一颗戒备之心提在胸中,此际对这陌生的玉娘,亦不敢放松警惕。
因要观察她,反倒佯作不客套的,让她磕鸡蛋、分离蛋黄蛋白,再用半似茶筅、半似鸟笼的竹器,将蛋白加了糖霜打出硬角。
诸般环节,除了萃取咖啡外,姚欢都让她参与。
期间,姚欢用纱布包了咖啡粉,浸在井水中萃取时,猛地回头看一眼玉娘,见她也姿态未变,兢兢业业地在奋力打发蛋白泡沫与乳酥的混合物。
姚欢于是又背过身去捯饬,勾着手,悄悄地探进褙子内袋里,摸索到自己要用的东西。
此前,从艺徒坊来皇宫的车上,姚欢听说是让自己做点心后,就热情地掏出小布包,剥了坚果壳子,请内侍吃。那内侍自重风仪,端着架子拒绝了,只冷冷地看着姚欢像松鼠猴儿似地,须臾间剥出一大把果仁。
此刻,姚欢捏选出六七颗个头不算大的榛仁和巴览子,放进纱布包下面的冷萃咖啡汁液中。
一个多时辰后,琉璃扁方盆子里大块的提拉米苏,终于做好了。
玉娘走到门口唤一声,一个岁数更小些的宫女,提着食盒麻溜儿地进来。
小宫女敞开食盒各层,给玉娘检视过,包括垫在最下头、装了冰块的布袋子。
玉娘点点头,温言道“装进去吧。”
小宫女捧起琉璃盒子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赞道“这琉璃的纹样,真美。”
玉娘嗔道“你是御膳所的,又不是琉璃院的,精研厨艺才是正道。那边还有姚娘子拌的半盆胡豆乳酥,回头你仔细学学。”
小宫女喏喏应承着,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盆稳稳地摆好,关上木门。
玉娘提起食盒,与姚欢出了御膳所,匆匆往刘贵妃和小皇子所住的毓秀阁去。
姚欢眼看那座曾给自己带来很多不愉快的宫阁,越来越近时,却听玉娘“哎呀”一声。
“姚娘子,我忘了带上验毒的银针,得回御膳所去取。你且在此处稍候,若毓秀阁那边来人催,你也好与她们知会一声。”
玉娘言罢,扭头就走。
姚欢嘴上应了,侧转身,盯着阳光下玉娘的背影。
……
毓秀阁中,张尚仪站在赵茂的榻边,看着乳娘给午睡初醒的小皇子穿上外衫儿。
不到四岁的赵茂病体虚弱,两眼惺忪间又要往榻上歪去,张尚仪上前扶住孩子的后背,柔声哄他“殿下起来吧,殿下不是想吃胡豆乳酥么,这就该送到了。”
刘贵妃在窗下的锦靠上,支颐蹙眉,与张尚仪抱怨朱太妃“亲孙儿病成这般,她倒有兴致去洛阳礼佛。还不如隆佑宫(指向太后)那位正主上心。”
顿了顿,又语带讥讽地补一句“不过,隆佑宫的三天两头来探视皇孙,我看,也未必就是舐犊情深,说不准,一回头就去官家跟前,将端王放在嘴边唠叨。”
张尚仪倏地回身,制止道“我的祖宗,你又使性子说浑话。罢了罢了,你从小就这般,但你这些话,切勿出门。稍后官家若从讲筵所过来看小殿下,你更要慎言,万莫将太后太妃都编排一顿,官家这一阵,已够心焦的。”
刘贵妃撇撇嘴,抬头盯着张尚仪,将语气中的锋芒抹了,感慨道“要说懂男子心思的,我看呀,尚仪若自谦第二,没人敢居第一。可惜当年尚仪进宫时,先帝已经……”
张尚仪心道,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小贱人唷。
你这般自以为开玩笑、实则戳人心肺的话,这些年来在我跟前说过多少遍了?你真以为,我从前是拿你当女儿看待、如今是拿你当贵人巴结,所以对我出言便无所顾忌?
蠢货。
宫中内外,哪里不是江湖?混江湖,只靠脸,不带脑子,你就等着哭吧。
张尚仪觉得,自打最近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后,她每一回来,见到皇子赵茂日渐加重的病容时,心底深处隐秘泛上的一丝儿内疚之意,总能被刘贵妃不三不四的言辞驱个一干二净。
她甚至告诉自己,这就是因果报应。当娘的太嚣张,让她儿子还债咯。
这后宫里,等着看刘贵妃大悲大恸、以头抢地的人,只怕要排到宣德楼去。
想到此处,张尚仪宽和地笑笑,与眼前这艳冠后宫的刘大美人道“贵妃莫埋汰人了,我这把年纪哪还有什么旁的念头,好好做个内官,求一份俸禄而已。贵妃快携上殿下,去前厅吧,官家就该到了。”
……
姚欢跟着玉娘进到毓秀阁,驻足于靠近门槛处。
大宋皇宫,比汉唐时小上许多,就算天子寝殿亦不大,后妃的阁子,就更谈不上多么宽敞。
姚欢看清,前方尊位上,官家赵煦抱着儿子赵茂,正与刘贵妃说话。
张尚仪得了个赐座,陪在下首。
她扫一眼门边,起身向赵煦道“官家,姚氏的点心做好了,尝菜?”
赵煦道声“好”,将赵茂换了个更趁手的抱姿,慈蔼道“爹爹喂你吃糕饼。”
玉娘捧出琉璃盒,置于案几上,取出银针,递给毓秀阁的尝菜内侍。
内侍将长针往提拉米苏里插了好几回,依次取出仔细检视,禀道“针色无异。”
他又换了本阁的银匙,挖一小块点心在瓷碟子里,端到帝妃跟前,抿着吃完,静静地候在厅中。
姚欢虽没有办法凑到玉娘和张尚仪身边去,但依然能看清,琉璃盒子没有换过。
这古代社会,就算皇室匠造坊,轻工业制品哪里就能规格化了?何况是琉璃器皿,还是幻彩的,没可能造得一模一样。
只是,容器没换,可不代表里头的食物也没换。
姚欢望着毓秀阁的尝菜内侍,见他神态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