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特尔敦人居高临下占尽优势,可是一旦特尔敦人使用泰基斯战法,这处落差一米的台地就将变成一道单向阀门。
道理很简单,逆时针奔行的时候,特尔敦人是从落差高的河岸端跃下,再从落差低的内陆端跳上去。
一米高的土台看着很不起眼,跳下去也容易。但是要想再跳上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被包围的特尔敦轻骑便是如此,一米多高的台地,平时说不定还能驭马一跃而上。
但是现在他们的战马已经严重体力不支,别说是一米高的台地,就是半米高的障碍战马也不肯往上跳。
根本不给蛮人思考的时间,亚当已经带着农夫们冲杀上来缠斗。
他们半数拿着刺槌,半数拿着长杆套索。
一个人套住骑马的蛮子,就会有另外两三个人过来合力将蛮子拖下马。蛮子只要落马,立刻就会乱棍敲死。
所谓的特尔敦轻骑,并不是专门从事厮杀的脱产武士,他们中绝大多数也只是奴隶和普通牧民。
仗着战马远距离放箭,这种事情许多人都能办到。
面对面、刀对刀,你一下、我一下地近距离搏杀,那是另一码事。
失去战马的赫德人与帕拉图人没有任何区别,满腔仇恨的帕拉图人比赫德人更勇敢、更狠辣、更无情。
西边的特尔敦人想要救援,被守在尖木桩旁的下铁峰郡农夫们挡下。
东边台地上的特尔敦人拼命拉弓放箭,但是他们射出再多箭,也救不了落入陷阱的特尔敦人。
如果能把特尔敦人拖入肉搏战,人数更多、战意更高昂的下铁峰郡人不可能输。
慌不择路的特尔敦轻骑或是往河里冲,或是舍马爬走,还有特尔敦人试图踏着人马尸体冲上台地。
“把尸体搬走!”亚当咆哮着抡起长矛,将踩踏尸体的特尔敦轻骑打落马:“搬走尸体!”
“使劲吹!”罗纳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瞪着眼睛冲风笛手大吼:“再使劲吹!”
风笛的声音陡然增大三分,竭力为这场血腥演出伴奏。
罗纳德望向马尾旌旗的位置,他在等待特尔敦指挥官的判断。
是壮士断腕?还是乾坤一掷?
河岸的高地上,青翎羽[朵歹]又冒出了“逃跑”的念头。
朵歹着实没想到对方还有这等手段,他承认他输了一箭,但是他又没输——因为他的部众中陷阱的并不多。
罗纳德的位置视野有限。但是朵歹看得清楚,对方张开血盆大口,少说吃掉近百部众。
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朵歹觉得还是先撤退,再从长计议为妙。
还没等朵歹下令,六个甲士已经踏蹬上马,大吼着朝着拒马阵猛冲过去。
朵歹可以逃跑,因为他的部众死伤不多,可其他头领不是这样。
不等号令便冲出去的那六个甲士,他们的部众、父兄、奴隶,都陷在拒马阵中。他们若是逃跑,那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朵歹气得破口大骂,剩下的甲士纷纷侧目。
“那颜!”一个甲士冲着朵歹质问:“两腿人快撑不住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在赫德诸部,甲士不仅是“披甲的士兵”这样简单,盔甲本身就是权力阶级的象征。
能装备盔甲的特尔敦人,绝大部分都是头人子弟、伴当和亲卫。
朵歹身旁的甲士不是他的雇员,而是他的股东。
到底是退避三舍还是放手一搏,朵歹难以决断。
其他甲士见朵歹畏首畏尾的模样,大声催促起来。还有甲士负气上马,看样子是要自行行动了。
“那你我就去冲杀一番!把生死交给天神!”朵歹一咬牙、一跺脚:“但是也不能随便乱冲!你等跟紧我,从那些木叉叉之间杀进去,先斩了两腿人的头领!”
甲士们兴奋地吼叫着,各自提枪上马。
朵歹率领二十余名甲骑冲下山坡,阵型如同箭簇,直至罗纳德的所在。
这是一支真正的重装突击枪骑兵,帕拉图常备军里已经不再有这个兵种的编制。
因为在火枪威力越来越强的今天,重装枪骑兵的成本和效用难以匹配。
但是在这片战场,这队全员披甲、部分人甚至装备马铠的重骑兵就是最硬的铁锤。
罗纳德看着披甲赫德人呼啸冲下山坡。
最后的时刻来了——罗纳德的心里没由来钻出这样一句话。
重骑兵的冲击力如何化解?
一用工事挡,二用人命填。
拒马已经变得残破,那就只能用人命填。
填死蛮子甲骑,胜;被蛮子甲骑摧垮,败。
“最后的时刻来了!”罗纳德拔出马刀,以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语气向着他身旁的所有人嘶吼:“拿起武器!为了你们的家族!为了你们的血裔!帕拉图共和国!万岁!”
农夫们可能听清了罗纳德在说什么,也可能没听清,他们很可能根本不在乎帕拉图共和国,但是所有人都怒吼着“万岁”,扶着拒马桩等待决出生死那一刻。
特尔敦重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刺向罗纳德,在最后一刻
在最后一刻他们突然拐了个弯跑了。
下铁峰郡的农夫们如坠云里雾里,不知蛮子究竟搞什么鬼。
“老鼠!懦夫!”罗纳德回过神来,立刻狠狠地羞辱特尔敦人:“滚回去钻娘们的裤裆去吧!”
朵歹听不到这话,罗纳德也不是骂给敌人听的。
他的听众——下铁峰郡的农夫们发泄式地大笑,冲着蛮骑的背影吼出各种污言秽语。
正面冲撞拒马阵无非是同归于尽,在罗纳德砍来,蛮子显然在试探、牵扯。
面对第一次冲锋,热血上涌的农夫们或许有拼死的勇气。但是面对第二次、第三次冲锋,罗纳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在罗纳德少校绞尽脑汁回想着最恶毒的脏话羞辱敌人、竭力维持农夫们的士气不堕的时候。
蛮子甲骑并未如他料想那样——调转方向再冲过来,而是一溜烟地跑了,越跑越远。
不仅马尾旌旗跑了,拒马阵周围的其他特尔敦人也扔下尸体和同族逃之夭夭。
农夫们先是发愣,沉默,然后声嘶力竭地欢呼。在他们看来,这场仗已经赢了。
罗纳德的心在滴血,他几乎站不稳。
必须摧毁渡口的特尔敦人的建制,才有机会救走被掳的妇孺。不彻底击溃特尔敦人,这一仗就不算赢。
同样,两难抉择摆在罗纳德面前:
撤退,最稳妥的办法;
前进,占领渡口,或许能打赢、但一定跑不掉。
只能据营坚守,否则带着一群老弱妇孺行军,民兵部队将会被活活拖死。
就在罗纳德下定决心的时候,“咚咚”的战鼓声从河面上传来。
罗纳德终于明白蛮子为什么逃跑了:一支船队正在逆流而上,特尔敦人的渡口已经被攻占。
特尔敦人只有筏子,没有船。
船意味着
“援军!”奋战至此刻的下铁峰郡人热泪盈眶,互相拥抱着、呐喊着:“援军!”
稍晚些时候,罗纳德见到了这支船队的指挥官——萨木金。
坐船一起上岸的,还有罗纳德派去求援的埃佩尔上尉。
在特尔敦人修筑的简陋营地,蛮子掳走的帕拉图人尽数被解救出来,重逢的家庭欢天喜地,抱头痛哭。
罗纳德仿佛感受不到这种喜悦的气氛,他单刀直入问萨木金:“你带来多少人?”
面对罗纳德少校这个曾经的“敌人头子”,萨木金总感觉不适应。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于是干脆不称呼对方。
“就您看到的。”萨木金一指渡口,三十几艘简陋的小船停泊在那里:“这些船。”
得到这个回答,罗纳德的表情很痛苦:“温特斯呢?”
听到对方直呼百夫长名字,萨木金微微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
“他就派你来。”
“就派我来。”
“太少了!太少了!温特斯到底在干什么?!派来这点人有什么用?!”从希望的山巅坠入绝望的深谷,罗纳德少校的情绪变得失控,他指着四周欢乐的人群大吼:
“看看!看看他们!赫德人再回来,他们怎么办?更多的赫德人再杀过来,他们怎么办?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守不住也逃不掉!温特斯!他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萨木金先是一怔,然后静静等着罗纳德发泄完。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抱怨的。”萨木金收起客气的笑容,冷淡地对罗纳德说:“温特斯蒙塔涅上尉流的血、撒的泪、扛的重担,比你多的多的多的多!你可知道他的牺牲?你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你何来的资格指责他?”
被一个连军官都不是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阶级的叛军当面顶撞,而且扪心自问叛军说的还有些道理,罗纳德一时间胸闷气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您别着急。”埃佩尔上尉紧忙打圆场:“蒙塔涅上尉也给我们想了办法。”
“什么办法?”罗纳德没好气地问。
“保民官阁下派我来,自然是做了周全的考虑。”萨木金不卑不亢地说:“保民官阁下在中铁峰郡血战特尔敦汗帐,得知您求援仍旧不惜分兵,这其中的分量还请您了解。”
罗纳德沉默片刻,收起怒意,认真地问:“蒙塔涅上尉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把你们”萨木金抬手指向西边:“都运到河对岸去。”
[黑水镇渡口之战]就此画上句号,虽然这场战役规模不大——三百骑兵对阵千余步卒,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一次正面对决。
萨木金说温特斯在与特尔敦汗帐“血战”,他有些夸大的情感在其中。
因为中铁峰郡压根见不到这种正面交战。
[泰赤]倒是非常渴望选好地点、排开阵势,锣对锣、鼓对鼓,堂堂正正打一场主力会战。
可是温特斯不给特尔敦人机会。
就在泰赤想要一场主力会战想得发疯的时候,温特斯还在埋头筑他的墙——以及编更多的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