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也是天资卓绝之人,七八岁时在增城的绣庄里刺绣时,人人也都夸她青出于蓝、假以时日一定绣得比老太太还要好,就这么以增城刺绣神童之名成长着,直到某一天忽然听见一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女娃儿,竟然在外头成名了,而且还不仅仅是“刺绣神童”,而是与老牌宗师同场竞技,屡战屡胜最后技压南粤。</p>
陈子艳当时所受到的震动是别人所不能想象的,她只能心里想着:那个人一定是有什么奇遇,比如去了成都得到了杨锦望大宗师的秘授,只要自己也学会了,那自己一定也能达到并超越她。</p>
凰浦绣庄成立后,她随着大哥陈子峰来到了,听着祖母的安排,压下自己的不甘,成了高秀秀的跟班,高秀秀没正式收她做徒弟,但向小惠黄娘她们传授针法的时候也没避她,她学会了她的针法,并最终在御前大比的最后,代替她成了结针之人——凭着这“战果”,她成了大内首席,成了“天下第一”。</p>
十二年前的那一天,在第一次回广州的时候,她穿着那身青衫,在万众欢呼中中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荣,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告诉自己:子艳啊,你早已得到了高秀秀的一切,所以代替她理所当然!尽管江东那边有不同的声音,但谁敢当着她的面开这个口?</p>
直到此时,直到此刻!</p>
“子艳,高某人的针法,比起当年只怕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而且……”陈老夫人默想,长长叹气:“海上的那幅绣,还不是她的极致。”</p>
“祖母说什么?”陈子艳声音有些发颤。</p>
“我说海上的那幅绣,还不是她的极致,她当时要么抱病状态不好,要么就有所收藏,总之是并未将最好的功夫露出来。所以她真正的针功,应该比那幅《叶藏丹果》所显现的更高!这样的针法……当今之世,我能确定的,只有两个人能达到。”</p>
“两个?还有一个是谁?”</p>
她不问“第一个”,因为她心里也知道明确的那个是沈女红。</p>
陈老夫人沉吟着:“是惠师。”</p>
“她!”陈子艳身子摇了摇:“祖母竟然认为……连她都比我强么!”</p>
陈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惠师当年就已尽得高秀秀的真传,这十二年来,她代表茂源应战各路高手,在实战中年复一年地锻炼,如今她的针功应该不在当年的高秀秀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了。其实如果正面对决,她是我们广茂源唯一可能与高秀秀抗衡的人。”</p>
陈子艳却仿佛没有听见祖母后半段的言语,只是重复道:“祖母竟然认为……连她都比我强么!”</p>
“艳儿,你……”</p>
“哈哈,哈哈!”陈子艳仰头笑着,声音却带着悲凉:“所以,我这些年其实是鸠占鹊巢,其实是德不配位,其实是欺世盗名,对么?”</p>
如果林小云在此,听了这句话必要嘲讽一句“你今天才知道啊?”——陈老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却是大惊,她已经有一个孙子疯掉了,另外一个心肝可万万不能重蹈覆辙啊:“艳儿,艳儿!我的好孙女!祖母不是这个意思!”</p>
“你不是这个意思?不,你就是这个意思!”她浑身战栗,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一般,最后终于才挤出那句话来:“祖母,你和梁小惠的那些图谋,我都不管,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p>
“什么?”</p>
“这次广潮斗绣,我要与姓高的正面一决!”</p>
“啊?这……可是……”</p>
“没有可是!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就算当年我是冒了她的名,但十二年过去,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现在的我尚衣,是大内首席,是天下绣娘之翘楚!大内首席绣师若连区区一场广潮斗绣都不敢上,那成什么体统!”</p>
怀远驿内,尚衣监左少监秦德威环顾了周围一圈。陶瓷雕刻、茶叶药品、针锅铁器、木料香料……种种涉外贸易的行当,其行业领袖尽聚于此,只有一个人缺席了。</p>
“咱家记得,丝绣行当如今掌刀的,是广茂源姓陈的?先前在京师还会过两面,怎不见他?”</p>
“陈会首告病。”</p>
秦德威眉头一皱,忽的一声冷笑:“咱家南下前,总听京师的前辈说广州是官场神仙地,莫不是待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p>
他挥了挥手,众人退去,便在这时,有人捧数纸上前。</p>
“是什么物事?”</p>
“好叫公公得知,是今年广潮斗绣的事——此事先前秉过的,公公恩典,答应了作主评。这是斗绣的三套待选赛制,请公公笔批择定。”</p>
秦德威嗯了一声,瞄了一眼,见有三张纸,官场规矩,虽然下面的人不好直接影响上头的意志,但也自有一套官场潜规矩——比如排在最上头的,通常就是下面的人力保的,若是上面给脸,通常也不会拂下头的人脸面——毕竟上头终归也需要执行层来做事的。若是上头的人对下面的人有意见,那就会退而选其次,如果这样外间就会知道上头有所不满了,但一般不会选最后面的——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上头对下面的人极度不满了。</p>
广绣行在广州势大,所以将对自己最有利的一套赛制放在了最上面。</p>
秦德威却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直接将最底下那张翻了出来,拿笔一划:“就这个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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