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p>
“因为……”</p>
陆夫人的声音响起, 因为太温柔，不像她平时那样有威仪，便让人觉得缥缈, 不真。</p>
她温柔地告诉温蕙：“因为妾通买卖，算不得是人。妾室、通房、婢子都是。伎子, 更是下贱。”</p>
“别说男人们，我们做正室的, 都不必在乎她们。夫君们喜欢, 便纳了，不喜欢，便打发了。像这个引枕, 先前那个颜色，你不喜欢，咱们不就换了这个颜色吗？你可曾为那个引枕难过过？没有的，男人们也不会为妾室婢子难过。会叫人笑话的。”</p>
“叫她们伺候主人，便如这引枕让你靠着，便如这攒盒装着你喜欢的点心，都是应该的。没有那么多为什么。”</p>
“做正妻的，需有心胸，不值当为这些人多花心思。”</p>
“不值当的。”</p>
她的声音实在温柔, 像在哄孩子。</p>
温蕙的困惑并没有解除，她虽然习惯性地想去相信陆夫人，可内心里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p>
“不值当”这一句, 好像听过。</p>
陆嘉言也曾经说过。他说，不值当为这些人不开心。</p>
他说的“这些人”就是陆夫人说的不必看作人的人。</p>
“可是……”温蕙喃喃。</p>
“没什么可是。”陆夫人温柔又强势地打断她，“你把她们跟你当作一样的人了。可我们跟她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做正妻的，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用八抬大轿从中门抬进来的。怎么能一样呢。”</p>
“他日若嘉言要置通房，纳妾室，也不必难过。给他找好拿捏的人便是。”</p>
“用得好了，便是你的帮手。用得不好，便打发了。”</p>
“生死由你，性命由你。”</p>
“实在不值当，为这些人花心思，动情绪。”</p>
“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只有我们，才会多思多虑。”</p>
她说：“便，不把她们当作人来看，便不会有这种难受了。”</p>
最好，也不要把男人当作人。</p>
只当他是，给你挣诰命的工具，给你家用的钱袋子，给你安稳生活的长工。</p>
如此，就最好了，蕙娘。</p>
只后面这些，只能压在舌根下，不能说出来，不能告诉她。</p>
但陆夫人相信，迟早有一天，温蕙会自己明白。</p>
因在这件事上，纵陆夫人是陆睿的母亲，也没法帮她。</p>
因这是，世道赋予男人的权利。几没有男人会傻到放弃自己的这种权利。偶有，便是能写进诗词话本里，千百年后，还叫女子读了流泪的。</p>
凤毛麟角。</p>
陆夫人是温蕙非常尊敬、非常信服的长辈。</p>
她威严又宽容，睿智又灵秀。她有满腹的学问，温蕙一直觉得，她或许也可以去考考功名——如果她能生为男儿的话。</p>
她今天为温蕙解答疑惑的时候，格外地温柔。让温蕙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在被哄着吃糖的感觉。</p>
且她说的，没有一条是可以反驳的，其实都是温蕙也知道的正理。</p>
只平时，大家谁也不是靠着道理活着，都是靠着烟火活着。温家小门小户，就那么些下人。温夫人和黄妈妈，温蕙和金针银线，杨氏和自己的奶娘及贴身大丫头……没有那么严格的身份之分，甚至接近家人。</p>
于是这些正确无比的道理，便在烟火气中模糊了界限。</p>
但到了陆家，烟火气少了许多，书卷气浓浓。</p>
那些道理便成了规矩，成了准绳，成了肉眼都能看见的横在你面前的墨线，你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它。</p>
你走得难受，却不能说它不对。</p>
就像现在，温蕙就没法说陆夫人说的不对，纵然她的困惑依然存在于心底，却也只能低头受教。</p>
就这样被哄着，懵懵懂懂地离开了上房。</p>
乔妈妈进来，抬眼。</p>
陆夫人独自坐在榻上。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投进来，斜斜一束。陆夫人只望着那光束中的尘埃。</p>
乔妈妈打趣陆夫人：“说什么私房话了？”</p>
陆夫人没有回答乔妈妈，许久，才发生长长的，充满了怅然的叹息。</p>
“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兰质蕙心的孩子。”她失落地说，“若是我生出来的，我亲自养在身边，到这个时候，定叫她……名满余杭，百家争求。”</p>
“现在不是更好嘛。”乔妈妈掩口笑，“落在你的手心里了。”</p>
“是呢。”陆夫人嘴角扯扯，“我没生出女儿来，却有了女儿似的。”</p>
她停了一会儿，告诉了乔妈妈：“她看到嘉言打发玉姿，看到陆中明把张氏赠人，会感到难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受。”</p>
乔妈妈的笑容淡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少夫人读的书虽不多，却实在是个灵秀的孩子。”</p>
“比我聪明得多了。”陆夫人自嘲，“当年我还没过门，陆中明就打发了曳枝和暖玉，我是什么感觉呢？我沾沾自喜啊。觉得自己果真是不一样的。娘叫我带芙蓉、莲蕊过门，我还不肯。我犟着说，陆中明连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丫头都为我打发了，我为什么还要带人去给他。我又不是傻。”</p>
乔妈妈恍然：“那两个是叫曳枝、暖玉吗？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芙蓉和莲蕊我倒还记得。我亲自挑出来的，家生子，爹娘兄弟都捏在夫人的手里，安全得很。就你倔，非不要。”</p>
陆夫人自嘲笑笑：“傻呗。”</p>
乔妈妈问：“那你怎么跟她说的？”</p>
陆夫人长长叹一口气：“还能怎么说呢？自然是当年长辈们哄我们的那一套。真是想不到，到了这个年纪，我竟然拿这一套哄别人了。”</p>
乔妈妈道：“你终究只是婆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