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温蕙在屋里，却有丫头来报：“洪大夫来请脉了。”</p>
温蕙讶然：“怎么今天来了？”</p>
洪大夫是家里惯用的大夫，医术、名声都不错。每个月他会过来给家里人都切切脉，俗称请平安脉。这些事都得当家主母安排，如今陆家，温蕙便是当家主母。</p>
她没有安排洪大夫今天过来。</p>
丫头垂头道：“是，是老爷请过来的。”</p>
温蕙沉默了一下。</p>
丫头不敢抬头。</p>
温蕙道：“请洪大夫进来吧。”</p>
洪大夫是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看很儒雅。</p>
他颇喜欢陆家这位主持中馈的少夫人。因余杭讲究的人家给女眷切脉都要铺一层手帕，独这位陆少夫人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便道：“这不是妨碍大夫问脉吗？洪大夫这般年纪了，可做我父亲了。”</p>
便不用帕子。</p>
其实用帕子，以洪大夫的指力，也可以切的准。但这的确是一件妨碍行医的事。医者有医德，心中无男女，这帕子真去细思，何尝不是世人对医者的不信任？</p>
陆少夫人却是个爽快人。洪大夫很喜欢她。</p>
今日给她切了脉，洪大夫道：“夫人康健得很。”连什么补气补血都不需要。</p>
这一句康健，便令温蕙失望了。</p>
洪大夫有什么不明白的，陆家老爷叫自己过来给儿媳妇切脉，还能是看什么？</p>
一是看孕否。二呢？洪大夫行走内宅多年，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当公公的，在给儿媳施加压力。</p>
因公公不可能直接问到儿媳脸上去，只能变相地给儿媳施压。</p>
尽早怀上，或者……置通房纳妾，你看办。</p>
大家都明白的。</p>
温蕙道：“洪大夫……”</p>
叫了这一声，后面却说不来。</p>
洪大夫明白得很，道：“夫人康健，没有问题。这等事，都是缘分，待缘分到了，就好了。”</p>
可那缘分一直不来。</p>
陆家大小姐都四岁多了，陆少夫人还没有怀上过第二胎。怨不得陆老爷急。</p>
洪大夫走后，温蕙一直独自呆在房中，不知不觉睡了。</p>
梦里好像回到了青州，爹娘都在，她骑她的枣红马跑得欢快。路上有很多景色，很多行人，她一个人能千里走单骑，打盗匪，教训人贩子，她一根长棍傍身，天不怕地不怕。</p>
真快乐呀。</p>
可忽然天就昏暗低沉了起来，一直低，一直低。低到她直不起身来，只弯腰觉得喘不上气来。</p>
一下子惊醒了，天色竟已经暗了。丫鬟不知道何时给她披上了薄毯，原来竟是靠在榻上睡了。</p>
揉揉眼，点了灯，望那焰火，回忆梦中模糊了的风景，神。</p>
陆睿从双花水榭回到琉光院，便看到她倚在榻上怔怔的模样。</p>
烛光中，她眉眼模糊得如远山，嘴角没有笑。</p>
陆睿顿了顿，走过去坐在了她旁边：“今天洪大夫来了？”</p>
洪大夫来过，看来全家都知道了。</p>
温蕙“嗯”了一声。</p>
陆睿问：“洪大夫怎么说？”</p>
温蕙道：“跟以前一样。”</p>
“那就是康健了。”陆睿道，“既康健，就别乱吃东西。别学贞贞。”</p>
贞贞表妹也是只有一个女儿，夫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求子药给她吃。</p>
贞贞吃了之后，月事都乱了，血不停。又请了大夫，好好调理了一番，才调理回来。</p>
陆夫人只又气又恨：“贞贞回家问过的。是你舅母顶不住，跟她说‘吃吧，万一有用呢’。”</p>
贞贞这才吃的。</p>
她是虞家女儿，本来在家里调养得非常好，月事从来不乱不痛。哪知道在夫家折腾这一回，落了个腹痛的毛病。</p>
温蕙应道：“好。”</p>
陆睿道：“今天父亲叫我过去说话。”</p>
其实并不是叫过去说话，是洪大夫走后，陆正叫了陆睿过去，说要给他两个丫头。</p>
长辈赐，不敢辞。</p>
独生子就敢。</p>
陆睿道：“我专心备考呢，父亲留用吧。”</p>
陆正老大不高兴：“是你媳妇不愿意吗？”</p>
陆睿挑眉：“我备考，关蕙娘什么事？”</p>
陆正拍桌子：“休与我兜圈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都二十有四了，还没有香火。”</p>
这年月，勤快的，三十岁都可以当祖父了。</p>
陆睿三代单传的独苗，二十四无子，陆正的急，似乎很正常。</p>
因没有儿子的家便是绝户。他们这一房如此富庶，陆氏族大，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呢。</p>
陆睿只冷笑：“我们家富庶，惹人眼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便是有儿子，有些人便能放下了那些心思了吗？去年族里十六嫂怎么就忽然想不开抱独生儿子跳河了？十六兄都去了好几年了，也没见十六嫂想殉夫过。”</p>
寡妇和独子一死，这一房便成了绝户，田地房产资财，都充了公。</p>
想吃绝户，便是有儿子也一样的。</p>
“不在有没有儿子，而在有没有倚仗。”陆睿道，“如今来说，我赶紧取得功名，比生儿子重要。这事别拿来烦我了，乱心。”</p>
甩袖子走了。</p>
陆正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很恼火，想找地方倾诉一下，然而妻子那里是不行的，必然又是另一顿冷嘲热讽。</p>
妻子自性子左了之后，他竟找不人说话了。</p>
“今天父亲叫我过去说话。”陆睿道，“叫我专心备考，明年春闱，我是必得一击得中的，现在不能分心。”</p>
真的吗？</p>
公公叫他过去真的是叫他不要分心，专心读书的吗？</p>
温蕙不信的。</p>
但她伸手，握住了陆睿的手，对他露了微笑。</p>
陆睿也微笑，凑过去，用额头轻轻碰了她的额头一下。</p>
他若不提，我便不提，她想。</p>
她若不提，我便不提，他想。</p>
落落站在院子里，望投在窗户上两个人额头相抵的剪影。</p>
痴痴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