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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
夕阳将逝,暮色渐浓,天边那抹将散未散,欲落未落的残阳正散放着它最后的光与热,朵朵红云连绵成片,远望之下宛如被沁上了一团殷红的血色,像是一道血口,令天地间凭添肃杀。
余晖自屋顶的窟窿斜斜落入,落进了陈旧的祠堂,也落在了一张苍白剔透的面容上。
面容苍白,衣袍却是漆黑,刀鞘也是漆黑。
李暮蝉徐徐睁眼,嘴里发出一声深长的吐息,双眼斜睨向屋顶外的如血残阳。
四月初九了啊。
事实上并未过去多久,距离那夜的伏杀只是堪堪过去了三天,但外面已天翻地覆。
与“神剑山庄”同为江南武林“四大世家”的其他三家皆已联袂而来;还有华山派,以及大大小小十数个与谢氏一族联姻的世家、帮派、绿林势力,再有不少江湖上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剑道好手,这些人都曾入“神剑山庄”求取过名剑,借阅过剑谱,如今都来了。
除此以外,尚有“魔教”虎视眈眈,有“青龙会”环伺而动,还有已经由明化暗的“金钱帮”在推波助澜。
又是一场泼天杀劫啊,究竟谁主沉浮?
这几日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只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照旧练刀,如常吃饭,也从未急躁过,从来没有烦心过。
如今外面可是把他这个“幽灵公子”说成了十恶不赦的邪道中人,更成了昔年祸乱江湖、不可一世的“幽灵群鬼”的传人。
谢氏一族发誓要找到他,血债血偿;白道中人也在找他,想要杀了他,博取名声;亦有诸多年轻俊杰、后起之秀在满金陵的找他,意欲行侠卫道,除恶扬善。
连同那重现江湖的“兵器谱”上,居然也把他排了上去,虽然只是个第九。
若是别人,或许早已一刻都等不及地想要出去澄清辩解了,亦或是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但这么多年的郁不得志,于市井中摸爬滚打,令李暮蝉早已练就了一颗沉着冷静的心;这颗心千锤百炼,更有无双的耐力,坚韧的毅力,以及绝不动摇的定力。
对他来说,善名也好,恶名也罢,他不在乎,他只要成名。
一個人倘若事事都在乎自己那点名头,时时刻刻都要护着守着,那这种人不是被名声累死,就是被名声拖死。
昔年“天机老人”孙白发棍倾天下,无敌江湖,可气血衰败,岁数一大反而在乎起了自己的名头,“天下第一”的名头;正因为在乎,他成名之后就很少动手了,以致武道再无进境,心境困顿,该出手时偏偏踌躇不决,几番不敢对上官金虹出手,最后,败亡于“龙凤双环”之下。
在李暮蝉看来,守不如攻,天下第一固然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但当孙白发心里冒出守住名头的那一刻便注定困住了自己。
因为这个人已害怕失去,更加害怕失败,而害怕会让人心生退缩。
尽管李暮蝉不是孙白发,得的也不是“天下第一”的名头,但道理却是一样的,名利名利,财帛动人心,名声也可以困人心。
而且,善名有什么好的,人善被人欺,最累的就是善人,最先死的也是善人,就像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有几个善终的。
所以,没什么好稀罕的。
卫八太爷威震河北,威望极高,为人推崇,不也是“青龙会”的人;“神剑山庄”一直以名门正道自诩,如今却也滋生出了统摄江湖的野心。
李暮蝉望着天边,满含嘲弄地笑道:“一个个都是这么的虚伪。”
相比之下,那个时时刻刻算计他的上官小仙,反而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杀心、机心,恶的纯粹,而且恶的果决。
善也好,恶也罢,这才是成大事的人。
连自己的本心本欲都要遮遮掩掩,也配妄想统摄武林?
渐渐的,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也终于在李暮蝉的眼中暗淡,消逝。
他双眼已变得幽暗,站起身,掀上了黑袍的兜帽,自怀中取出了一块面具,飘然一掠,人已如鬼影般融入了浓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