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逐渐入夏，码头上已热的连觅食的野狗都待不下去，不见了踪影。</p>
黄包车夫们坐在树荫底下，每说一两句话都要拿起肩头的毛巾擦擦汗，似乎连说话和倾听本身都成了极费力气的事情。</p>
他们懒洋洋地或蹲或坐在自己的车旁，直到听见轮船的汽笛声，一个个眼里终于有了亮光，把脖子拉的老高。</p>
等到那船儿靠岸，联接船和岸上的舢板还未放下来，车夫们便已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将岸上挤得水泄不通。</p>
“老爷，太太，要坐车吗？”</p>
“刚好顺路，干完这一趟我回家吃饭了，坐我的吧。”</p>
“崭新的车！我力气大，保准颠不到您老一下！”</p>
车夫们忙着与船上下来的客人们交谈，招揽生意，讨价还价。</p>
有的兴高采烈地领着客人离开，有的则是连连叫苦，表示这一趟真赚不了什么钱，有的则是使诈被懂行的客人骂了一通，一笑而过又去招呼别的客人，再使出自己拿浅显的伎俩，码头上一时之间很是热闹。</p>
其中一个年轻车夫，他是刚入行的，按规矩交了人头费以后才被允许在这里上客人。</p>
他并不如那些老车夫们强壮，又还没有那样的油滑，因此在拉客的人群里难免落了下风，被远远挤在外头，插不上手。</p>
敦林并不是个很繁忙的码头，或者说大多数船只在这里装卸货物，上下的客人其实不多。</p>
很多人都是在上一个港口坐着接驳的船过来，从别的地区很少有直达的线路。</p>
错过了这一趟的活，他今天的收入便无法保证了。</p>
房租自然是不用考虑的，因为他晚上同别的车夫一样，都在自己的车上过夜，这样也少了一笔交给看更的看管费。</p>
但是车租，饭钱却是怎么也省不下来的。</p>
即便别的不在意，但车夫们每天怎么样都要保证自己能吃上二两碎肉，不把油水和饭喂进肚子里的话，他们便拉不动这车和上面坐着的人，跑不起来。</p>
年轻车夫正苦恼的时候，终于在人群里瞥见了一人提着行李箱走出来。</p>
那人穿着一身白西装，戴着一顶绅士帽，脸上挂着一副黄色的圆形太阳眼镜，镜片刚好只遮住眼睛，眼镜脚是不同寻常的弯折模样，一眼叫人察觉出他性格里的潇洒不羁，应该是某个家族的公子哥。</p>
【呵，又是一个假洋鬼子。】</p>
车夫连忙上前，满脸堆笑，“先生，坐车吗？”</p>
尹秀点头，将随身的箱子递给车夫，然后便跟着那车夫慢悠悠走到黄包车边。</p>
“先生，您去哪儿？”</p>
尹秀没答话，而是先从口袋里将一张纸片拿出来，递给车夫。</p>
“呃，”车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我不识字。”</p>
“没事。”</p>
尹秀拿回纸条，将上面的地址念出来，“去小鱼乡。”</p>
“好嘞！您坐好！”</p>
黄包车晃晃悠悠跑起来，在街上穿梭。</p>
尹秀看着四周的街景，感觉南洋的街道确实跟九州或者港岛的不一样，两边种满了槟榔树和棕榈树，还有一些叫不出来的花儿。</p>
风吹在尹秀的脸上，只叫他感觉热乎乎的，昏昏欲睡。</p>
那车夫在前面跑了一会儿便已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颈上不停地滚落下来。</p>
尹秀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那怀表反射的阳光一下牵动车夫的视线，叫他不为人察觉地多看了两眼，又偷偷转过头去，当做没事发生。</p>
“小鱼乡是不是有个马家村？”尹秀突然问他。</p>
“马家村？”</p>
车夫的速度慢了下来，好调整自己的呼吸，叫自己的答话清楚一些。</p>
“先生，我经常跑小鱼乡的，但并没有听说过马家村这个地方。”</p>
“没有？”</p>
尹秀挠了挠脸，又问他：“或许是叫法不一样？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一个村子，是很多姓马的人住的地方，所以叫马家村或者马家沟？”</p>
车夫回答道：“先生，我就姓马，这里的人都叫我小马，但我们那里没有马家村。”</p>
“你住小鱼乡？”</p>
“我不住那里。”</p>
“唔……”</p>
尹秀翻了个白眼，“那换个说法，小鱼乡那里有没有一个村子，外人一般不怎么进去的？对了，那里住的应该都是唐人，而不是本地人。”</p>
“有！”</p>
车夫立即答道：“有一个，我听说那里住着很多会法术的女人，那村子是由女人主事的，本地人一般不靠近那里的。</p>
而且我听说，那些人好像都姓马。”</p>
“那不就是马家村！？”</p>
“可那里确实不叫马家村来着，先生。”车夫强调道。</p>
“怎么样都好，”尹秀躺到靠背上，“带我到那里去吧，别的什么都好。”</p>
“好嘞！”</p>
车夫加快了脚步，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黄包车穿过道路，在一个村子前停下。</p>
说是村子，其实是外面一道墙，内里有十几座高矮不一的宅子，鳞次栉比，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区”。</p>
“先生，到了，那个马家女人聚居的村子。”车夫说道。</p>
“你就是不肯承认这是马家村啊？”</p>
“这真的不是马家村，先生，即便这里只住着姓马的人。”车夫颇为坚持。</p>
“好吧。”</p>
尹秀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元，抛给他，“够吗？”</p>
“够了，先生，太够了。”</p>
车夫拿过银元后千恩万谢，拉着车临走前又冲尹秀喊道：“祝您在马家村过得愉快！”</p>
尹秀没回头，抬抬手示意自己听到了，然后他拿起行李箱就打算越过那应该是被当做村牌的无名石碑。</p>
这时，突然有个稚嫩的嗓音喊住他。</p>
“站住，这里是私人地方，你得到允许了吗你就进来？”</p>
尹秀转过头去，看见那是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穿着本地的衣着，短袖长裤，要不是扎着两个丸子头，她看起来更像个小男孩。</p>
更叫尹秀感到惊奇的是，那女孩眉眼之间竟有几分跟马小玉相像。</p>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是另有目的的人？”她连串问话。</p>
尹秀听到这连环的问话，只感觉耳膜发颤，他微笑道：“在问别人名字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貌吧？”</p>
“怎么？你是在偷偷骂我没家教啊？”</p>
【嚯，跟马小玉一模一样的说话风格……】</p>
不过那女孩倒是没有跟尹秀计较，她只是继续说道：“听好了，我叫马心怡，是驱魔马家的传人。”</p>
“我当然知道你是马家的传人，因为你的气质出卖了你。”</p>
尹秀微笑道：“我叫尹秀，是一名茅山道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