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云本来就瘦弱, 来紫烟宫后，每日忧思，心情甚少开怀, 前几日为朱琰试毒后, 身子还没好全，又遇到这样的事。病来如山倒，额头烫了几天，如今到最凶险的境地, 竟是十二个时辰不曾回过意识。</p>
朱琰紧紧皱着眉头。</p>
几个太医在他面前忙上忙下, 他眉宇间充满焦灼, 脸色阴沉得能滴水：“这就是你们治病的结果？”</p>
一个太医大着胆子说：“公主殿下, 这位公公的病看起来是风寒, 但用治疗风寒的药都不管用，恐怕是什么疑难杂症, 恕臣无能为力！”</p>
朱琰牙齿咬住嘴巴下唇的软肉, 一用力，舌尖尝到一股血腥的铁锈味, 让他能没有被盛怒剥夺所有理智。</p>
他看向床上的谢以云。</p>
谢以云睡在耳房的小床上, 回暖的春季，她却裹着两顶厚厚的棉被，额上盖着沾水的白布，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得脱皮，双眼紧闭, 一动不动的。</p>
朱琰的神色有些恍惚，他才发现，谢以云很脆弱。</p>
他想起小时候放风筝, 牵着风筝的线因为崩得过紧，突然“啪”地一声断裂，风筝在他的视野里慢慢消失，而他无能为力。</p>
掩藏在高衣领下的喉结一晃，他被自己这种感觉摄住，伸手触摸她的脖颈，直到感觉到血液的搏动，才慢慢收回手指。</p>
朱琰缓缓闭上眼睛。</p>
向来条条有理的思绪，如今混乱不堪搅成一团线，什么朱珉、什么贵妃、什么皇帝，世家势力之间的弯弯绕绕，这些本来应该放在他心里第一位的东西，全部被抛开，这一团线里，只剩一个清醒的念头：谢以云不能死。</p>
一想到她可能会死……不，他不能设想，他也不会让这个设想成真。</p>
朱琰嘴巴里含着一口血气，他问太医：“什么治疗办法都用上了？”</p>
安静了一会儿，终于，三个太医中，资历和年龄较老的太医出来，他恭恭敬敬说：“回长公主，目前我等都商量过，但还有一个办法，不一定有用……”</p>
朱琰怒道：“还不快试试！”</p>
其余两个太医看向那个老太医，心里多有埋怨，对太医来说，有时候治病救命不是首要的，首要的是考虑权贵的心情，这个办法不是不能试，只是试过之后，这位长公主怕是要更为恼火，要是因此被迁怒，真是得不偿失。</p>
但老太医还是着手尝试。</p>
他拿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朝谢以云脑袋上几个大穴一扎，他的手很稳，没有任何失误，只是看起来有点煞人，叫人不禁担心。</p>
朱琰明白术业有专攻，只有糊涂人才会埋怨太医，但他现在心乱糟糟得很，看这场景居然也皱起眉头。</p>
老太医调整着银针，一边观察谢以云的呼吸。</p>
忽然，谢以云“咳咳”地喘口气，终于不再死气沉沉，朱琰心内一喜，说：“这法子能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上？”</p>
老太医解释：“试过别的方法，公公一直不肯醒来，我等只能猜测其实还是心疾，只要让他恢复点意识，了却心事，才能对症下药。”</p>
朱琰说：“好，治好他，重重有赏。”</p>
招数果然有效，昏迷整整十二个时辰的谢以云皱皱眉，艰难地睁开眼睛。</p>
她两眼无神，眼珠子僵硬地移到老太医那，老太医慈祥地笑了笑，说：“云公公，你还记得老夫么，老夫是前几天用你试毒的。”</p>
老太医故意说起那段痛苦的经历，想试试能不能刺激谢以云，但谢以云只是对他眨眨眼，显然，她不在乎当时的苦痛是由这个太医造成的。</p>
老太医一笑，让开身子，好让谢以云看到朱琰。</p>
朱琰往前走一步。</p>
然而让他也料想不到的是，谢以云蓦地睁大眼睛。</p>
比起看到老太医的平淡，看到朱琰，她像是看到什么极为害怕的东西，一双圆眼瞬间酝出泪水，雾蒙蒙的，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其中惊惧意味，任谁都能看懂。</p>
朱琰脸上的喜色渐渐淡去。</p>
他不信，朝谢以云又走近一步，可谢以云缩在被子里，她想躲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朱琰再靠近，她就要一命呜呼。</p>
朱琰咬着牙，问：“这是什么意思。”</p>
另两个太医立刻紧张起来。</p>
其实太医们早就看出来，谢以云的心疾是长公主，正如前面说过的，他们害怕因此让长公主把火撒到他们身上，在太医院当值，更应该考虑权贵的心情。</p>
所以，两个年轻太医不敢吭声，还是老太医顶着朱琰的怒火：“回长公主，这位公公的心疾是您，请您回避。”</p>
这句话果然点炸朱琰的怒火，他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谢以云是因为本公主，不想醒来？”</p>
老太医没有正面回应，只重复说：“请您回避。”</p>
朱琰利刃一样的锋利目光扫向床榻，谢以云在触及他的目光时，忽然毫无章法地挣扎起来。</p>
对她来说，她不知道这周围的一切是梦还是现实，帷幔是扭曲的，几个太医都是看不清脸色的，唯有朱琰，明明是艳丽俊美无俦的面容，但在她意识里，是最真切的恐惧。</p>
她的挣扎很可能伤到自己，老太医连忙让两个太医按住她的手，他拔下扎在头上的银针。</p>
可谢以云还是挣扎，默默落下的眼泪在脸上糊成一团，哭得鼻子塞住，只能张开嘴巴呼吸，老太医说：“来，灌药！”</p>
这时候另两人手脚利落地把汤药往她嘴里灌。</p>
可她的目光却一直看向朱琰那边，瞳孔涣散，老太医试图唤醒她的意识：“走了，长公主走了，你很快见不到她！”</p>
谢以云摇头，希冀与绝望在她脑海里碰撞，让她大脑泛疼，识海一片混乱。</p>
老太医回过头，人命关头，他也不客气了：“殿下，若想公公冷静下来，请您回避！”</p>
朱琰背在身后的手掌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p>
他转过身。</p>
他的步伐，缓缓向后退，直到退出碧云轩的耳房，步态稳定地朝自己的里屋走，没有丝毫紊乱，缂丝鞋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反光。</p>
直到这双鞋、这脚步停在碧云轩的一张桌前。</p>
过了小一会儿，短暂的冷静被暴怒覆盖，朱琰抬起脚，踹飞那一台桌子，他脸色阴沉，怒火聚拢在俊朗的双目之中，鼻尖那颗红色小痣变成这场熊熊燃烧烈焰的痕迹。</p>
在他一直以为她温顺如水，可以轻易搓揉时，谢以云圆眼里的悚然没有骗人。</p>
她是如此地抗拒他。</p>
谢以云针对他躲闪的动作、强行被喂药时的痛苦挣扎、老太医的“请您回避”……每一幕相互交织，都如冲撞车上的巨大木桩，木桩冲击他理智的城门，来回摆动，轰鸣响彻。</p>
好啊，非常好啊。</p>
他头脑内“咚咚”地跳，心里郁结之气更盛。</p>
朱琰盯着她们，像是想到什么，斥道：“跪下！”</p>
宫女心里害怕，连忙提着裙子跪下。</p>
朱琰踩着一地碎瓷器，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走过来，冷冷地斜觑两个宫女：“你们怕本公主么？”</p>
宫女回：“公主威仪，奴婢们心中敬仰，是又敬又畏。”</p>
朱琰忽然想把他曾对谢以云做的事都算一遍，他倒是想知道，一切是在哪一步变成今日这样。</p>
他说：“趴下学狗走。”</p>
两个宫女不敢违抗，跪趴在地。</p>
盯着两个宫女，朱琰慢慢冷静下来，谢以云也曾是这样一个姿势待在他身边。</p>
他闭上眼睛，不对，找这些宫女尝试没有用，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宫女的心情，哪怕是让她们跪着爬在一地的瓷器碎片，割得到处是血，他都毫无波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