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知道，白以云生气了。</p>
他心性通透，为求喘一口气，游历四周，这口气却越来越沉，好不容易在她身边见得喘息之时，她的话把晴好的天重覆上层层乌云。</p>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个儿情绪居然被她轻易牵动。</p>
崔珏对着河面苦笑。</p>
他无法回答白以云那个问题，又何尝不是因为纠结？一旦他承认抛开容貌，白以云是美的，也同时承认他对她的喜欢。</p>
对，喜欢。</p>
也是在那瞬间，他陡然明白，他喜欢白以云。</p>
这个认知，同时让他本来平坦顺利、一望到底的人生产生震动，凿开一个岔口，这个岔口引出来的路，布满荆棘。</p>
他能承认他喜欢白以云吗？</p>
他不能。</p>
不得不说，崔珏此时冷静得有点恐怖，直到现在，即使因白以云的话乱了心神，却有一点没乱——他是崔家嫡长子。</p>
崔家，明面上是肱骨之臣，实际上是整个大魏真正的掌控者，就是其他世家也唯崔家马首是瞻。</p>
如果他是靳州崔家，与白以云之间尚有回转的余地，可偏生是洛阳崔家。</p>
他的正妻可能是洛阳王氏，可能是淮阴张氏，甚至有可能是皇室公主，但，不会是白以云。</p>
正因为如此，他不能随口允诺她，否则，他要怎么给她名分？如父亲说的那样，让她一辈子当个外室？</p>
就算排除万难，把她送到正妻的位置，试问洛阳的人会怎么看她？崔珏知道，白以云是个抹不开面子的人，流言蜚语会无形把一个人杀死。</p>
她能怎么办？难不成一辈子靠他的庇护，寸步不离崔府？即使他愿，白以云却不一定。</p>
将她圈进世俗的规则，只会让她伤害得遍体鳞伤，蝴蝶无法破茧，终将闷死在茧里。</p>
崔珏轻轻摇头。</p>
他怎么舍得，他又怎么使得？</p>
崔珏心头一痛，深深吸口气，他想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p>
他迈出脚步，因站得久，腿上有点酸，于是顺着桥梁下坡的弧度，一步步往下走，心里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他：</p>
他这是为她好。</p>
即使有一瞬间的不舍，却比酿成一世的错误好。</p>
只要和白以云是朋友，一直保持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注意帮她物色好人家，他虽然娶不得她，但可以认她做义妹，有了崔家的帮扶，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嫁给最适合的世家……</p>
这才是君子对喜欢的人的做法。</p>
他无愧于心，他不能为了欲望把她拉出茫然，却又推入泥淖。</p>
直到下桥的最后一步，他脑海里仍这么想着，可骤然，白以云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他耳畔：“你是君子，看不上我这种人，我也理解。”</p>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p>
崔珏蓦地转身，朝来路疾步走去。</p>
一开始还是走，后来嫌慢，变成奔跑，河面丝丝凉风吹在他脸上，已经足够他清醒。</p>
可崔珏除了越来越快的步伐，什么都没留给曾站在河边冷静分析现状的自己。</p>
他满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见到白以云。</p>
于是很快，他回到白记，白记已经关了，门口还堆着新鲜的花卉。</p>
崔珏掌心拍太阳穴，他忘了白以云说过她要关门回家，白以云的家是他帮忙置办的，他知道在哪里。</p>
于是崔珏又拔腿狂跑，绕过三四道巷子，他站在一间幽静的院子门口，狠狠喘息着，他体力好，自幼学习六艺，跑这点路程实在不足够他累得喘成这样。</p>
实际上，是因为极度紧张。</p>
胸腔里“砰砰”直跳，他知道他跑回来意味着什么，理智也千方百计阻止过他，可是感情却用力推着他，让他抬起手。</p>
敲下这门，他就要走上那条布满荆棘的道路。</p>
他会用他的肉身，紧紧将她护在怀里，有什么攻击都冲他来就是，只是，别让她受伤。</p>
深吸一口气，他正要敲下去，一旁却有一个女人道：“这位公子。”</p>
崔珏侧过头看她。</p>
女人是白以云的邻居，因崔珏俊逸的容颜而吃惊，掩着嘴唇，说：“公子是来找以云的？她今晨出去后回来了一下，早就又离开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呢。”</p>
说着，她还提醒崔珏：“您瞧，门上落着锁头呢。”</p>
崔珏恍然反应过来。</p>
门上果然挂着一把大锁，他记得，这把锁还是他专程拜托一个铁匠朋友打造的，以防贼人撬开，很是牢固。</p>
崔珏对女人一笑：“多谢，那你知道她去哪里了么？”</p>
崔珏的笑是最好的贿赂，女人全盘托出：“她脸抹得黑黑的，还背着个小包袱，我就奇怪，问她干什么去，她说她在这里没什么好留念的，要离开洛阳去找亲戚。”</p>
“还说，以后不回来了，你说她白记生意那么好，怎么就丢下不管了……”</p>
女人还在念叨，这个消息对崔珏来说，却如山崩。</p>
他紧紧抿着嘴唇，以防传出自己牙关颤抖的声音，是他把她带到洛阳，却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舍下她。</p>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问：“她去哪个城门？”</p>
女人说：“我想想，哦对了，南城门吧，她说要顺便去南市买马……”</p>
官道上，一匹骏马狂奔而过，高大的身影伏在马背上，狭长的双目死死盯着前路，似乎嫌马跑得不够快，崔珏又狠狠甩了下马鞭。</p>
他不想让她出城。</p>
暂时压下又悔又恨的情绪，他得找到她，即使前路荆棘重重，他也要闯进去，没有人能够阻挡！</p>
马蹄“嘚嘚”声从官道一晃而过。</p>
正在面摊吃面的白以云背对着官道，根本就不知道身后驾马跑过的人是崔珏，只听摊主发牢骚：“说什么洛阳官道除特殊情况，不得跑马，啧啧，见得几人守之？”</p>
白以云喝了口面汤，心想，崔珏那种人，反正肯定会遵守。</p>
然而一想到他，她心里难免升起一股子郁闷，算了，她才不要死乞白赖留在洛阳，到哪不是生活呢？</p>
只要离开洛阳，忘了崔珏，她照样可以攀附别的权贵。</p>
打定主意，她还了钱，选择往东城门走，因为听这里的市贩说，南边的马匹都牵到西城门去，听说今日西城门贵公子们在赌/马，能趁机卖个好价钱。</p>
白以云想着，虽然她出门时给自己换身较中性的衣裳，用眉粉随便涂开在脸上掩饰姿色，但以防万一，那些纨绔们太难缠，还是别去西城门。</p>
她去东城门买不到马，那就暂时坐牛车马车，出洛阳再说。</p>
她招手雇了辆马车，刚登上，外头又传来一阵飓风一样的跑马声。</p>
隔着帘子，她靠在车上，而崔珏引着马，仔细在沿边的摊子找人。</p>
崔珏去南市马市打听过，说那个脸黑黑的小娘子没买到马，自己说要去吃点东西垫肚子，可摊贩上却没有白以云。</p>
没找到人，崔珏很快想到西城门。</p>
两人一人往东，一人往西。</p>
白以云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天边乍然一声雷鸣，本来还是晴天，竟是哗啦啦下雨，车夫也纳罕：“没到六月呢，这天就这样了。”</p>
白以云摸摸脸上，伪装可能会被雨弄湿。</p>
到了东城门后，她用包袱挡雨，跑到一处商铺屋檐下躲雨，因这豆大的雨滴，路上没行人，许多商铺也早早关门，所以她得以在人家门口遮雨。</p>
雨水打到她脸上，她抬手抹掉，在袖上看到墨渍，想来脸上的伪装掉得差不多，唯一庆幸的是，这里没人。</p>
可她刚这么想，就听一个娘里娘气的声音喊着：“哎哟我的爷！当心脚下！”</p>
“吵死了，朕知道。”男人怒斥那奴才。</p>
或许以为此地没人，他没有改掉自称，与公公跑到白以云拐角右侧边的屋檐躲雨。</p>
很快，那男人嫌侧边屋檐窄，阔步朝白以云所在的屋檐走来，白以云心里狂跳，撒开腿跑，只听那奴才喊：“什么人，站住！”</p>
雨水打得白以云脸颊生疼，左右跑不过，她干脆回到屋檐，低头跪下：“草民参见陛下。”</p>
男人脚步轻缓地走过来，停在她面前，说：“抬起头来。”</p>
与此同时，崔珏牵着马，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p>
他不由胡思乱想，这么大的雨，白以云现在在哪里？可别在这雨中淋上一回，又想，如果自己早一点清楚这种感觉，早一点甩开所有顾虑，什么规则、分寸，是不是现在就和她一起煮茶听雨。</p>
他嘴中苦涩。</p>
悔意在他胸腔发酵，迫不及待诉诸于口的喜欢，却没人听。</p>
他眼眶有点红，闭上眼睛。</p>
又宽慰自己，即使她出城门，他也一定会找到她的，脑海浮现所有能利用的关系，崔家王家刘家朱家，就等他回去联系。</p>
他脚步又坚定起来，先回家。</p>
待洗了个澡，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崔珏得父亲召之，书房里父亲神色严肃，说：“密探来报，陛下微服出巡，欲带一个平民女子进宫，甚至允诺她妃位，哼，这是不把崔皇后放在眼里。”</p>
崔皇后是崔珏的姑姑，皇帝自封后之后，没封过妃，后宫品级只有夫人美人，皇帝历来尊重崔家，却第一次不顾崔家脸面，非要封一个平民女子为妃。</p>
崔珏注意力停在“平民女子”四个字上。</p>
他想，不可能这么巧，怎么刚好就让皇帝碰上了？</p>
不可能，不可能吧。</p>
直到他跟父亲进宫见姑姑时，亲眼看着皇帝握着白以云的手，她穿着华贵的衣裳，头发梳成美人髻，簪着金步摇，眉如黛，目含波，点绛唇，她素衣如白莲，盛装如桃花，各有千秋，却美得灼人。</p>
烫得崔珏眼眶发红。</p>
她遥遥看着他，在别的男人的怀里向他投去冷淡的眼神，仅对他漠然点头，半分不见往日的亲近，只有疏离。</p>
崔珏心里翻起惊涛骇浪。</p>
后来，崔珏想，他就是在这一刻疯了的。</p>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崩了，保佑这章发得出去，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