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得怪我，让你受这样重的伤。”</p>
司以云这才发觉，他下颌有细微的胡渣，两眼下也有不常见的乌青，这样的好样貌，都生出些许疲惫。</p>
他刚被册封太子，是最忙碌的时候，还是每天都抽空来看她。</p>
温柔又深情。</p>
可是这一切，建立在司以云不懂那场借尸还魂的算计的基础，李缙要她忠心不二，而不是要她做聪明人。</p>
她很快心知肚明。</p>
当下，她苍白的脸上浮现薄红，眼眶湿润，道：“太子爷近来，也是辛苦了。”</p>
“奴自知身份卑贱，怎敢有任何怨怼，太子爷莫要再猜奴的一片真心。”</p>
说完这些，也不清楚李缙是不是满意，但他总算不揪着“怨”字不放，而是垂着眼，轻轻亲吻着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脸颊，亲到耳垂处。</p>
牙齿在耳垂处磨蹭，有种被盯伺的感觉，司以云耳边的皮肤，连带头皮，都麻起来。</p>
他终究没有咬下去，只是浅浅噙着耳垂。</p>
顺着他的呼吸，她呼吸也慢慢附和，沉溺。</p>
事实上，她真算不得怨，她向来算得明白，这一切是她收受诱惑的结果。</p>
饮鸩止渴，莫过于如此。</p>
李缙抬头，碎吻在她染上桃色的脸颊，声音有些沙哑：“不折腾你了，等你伤好。”</p>
司以云美目含着水波，慢慢点头。</p>
将养小半个月，司以云总算能下床，一走出屋子，四周都是极为陌生的华美建筑，看着斜飞的檐角，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她有些怔愣。</p>
喜鹊解释：“云娘子，这里是东宫。”</p>
李缙已经是太子，自然住在东宫。</p>
可她司以云怎么能住进东宫呢？</p>
她作为一把无用的工具，自己明白该放下，李缙却生生勾起她别的绮念。</p>
当晚，李缙来了，两人一同吃晚膳，司以云犹豫几次，还是没有主动提。</p>
李缙歇在她这儿，他没憋着自己，好似要将这段时间缺损的，连本带利要回来，只因她伤势未好全，没有到最后。</p>
司以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兴奋。</p>
与往常清浅表象不同，如今，他眼眸灼灼，直勾勾地盯着她，流露出些许真来。</p>
一夜如常，第二天，元宵的前一日，李缙上朝去，司以云睡到日上三竿，软绵绵起来，洗漱完，就看宫女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p>
托盘上或新衣新鞋，或精致头面，站在前头的女官宣读起文本，声音有些尖锐。</p>
司以云听懂了，她从一个无名无分的妾室，位份晋成太子良娣。</p>
李缙给她名分。</p>
至此，她从难以启齿的外室身份，换到如今的行头。</p>
绯红色的衣裳更衬得她肤白细腻，飞仙髻上，簪着玉花金步摇，随着她走动，金色花蕊在阳光下闪烁，脖颈带着金制项链，垂在锁骨上。</p>
这两种艳色，寻常女子穿起来，难以压住，但司以云凤眸流转，檀口娇柔，这身颜色只会将她的艳美发挥到极致。</p>
当她款款立于李缙面前时，这位贵公子眯起双眸。</p>
他眼中惊艳之色稍敛，只是朝她伸出手：“过来。”</p>
司以云刚迈出一步，李缙手上使劲，将她抱到怀里，坐在大腿上。</p>
他低声笑了笑：“云娘总是能给我惊喜。”</p>
司以云一手勾着他脖颈，说：“这是妾身的福气。”</p>
李缙笑了笑：“公务繁多，元宵早上我要去宫里，晚上还有宫宴，让你的两个小丫鬟陪你，待夜深些时候，我再来找你。”</p>
“不用专门等我，”李缙咬耳朵，“困了就睡，知道了？”</p>
司以云脸颊微红：“好，都听太子爷的。”</p>
除夕司以云是躺在床上养伤过的，元宵这日，她才在东宫感觉到过节的氛围，到处张灯结彩，灯火煌煌，一派喜庆。</p>
事情不需经司以云的手，东宫管事自然都备好，就连发给下人的银钱，都是封好的。</p>
不过，发给喜鹊的新衣却是短了点。</p>
黄鹂说：“上个月刚量过的个子，这个月又蹿一点。”</p>
司以云记得喜鹊是十六，随口说：“过了年，十七之后也不好长高了，能张得高点，苗条点，自然是好事。”</p>
她留意到喜鹊露出苦恼的神情。</p>
司以云以为姑娘家介意，说：“我们去找管事，再量一下衣服。”</p>
说去就去，吃过饺子，三人走出她们的庭院，司以云这还是第一次走到东宫其他地方，宫人们见着她，都会低头行礼，她有些不习惯，摆摆手。</p>
再往前走，却是突然遇到一伙人。</p>
里头都是十六七的姑娘们，姿色各异，气度都不错，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是被皇后娘娘邀请到东宫小聚的。</p>
皇后还未到东宫，却往东宫塞人，意思倒是明显。</p>
可是李缙不在东宫，而皇后又这般自作主张……司以云猜，母子或许于某些事上有分歧。</p>
她们走在一起，小声说着话，见着司以云，便都停下来，有的露出惊诧颜色，有的面面相觑。</p>
到底微微颔首，算是见过面。</p>
司以云知道，李缙如今是太子，为了利益，肯定会再纳妃嫔，都是可能和自己成为“姐妹”的人，也客气点点头，转头要走时，那姑娘中的一个叫住她。</p>
司以云回过身。</p>
那姑娘问：“姐姐就是良娣司氏吗？我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想邀姐姐与我们同行，说说话。”</p>
司以云下意识想拒绝。</p>
可是，她现在不是外室，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东宫，吏部尚书是朝廷三品大员，她笑了笑：“妹妹如此邀请，姐姐当然是高兴的。”</p>
她回过身，吩咐黄鹂和喜鹊自个儿去找管事，便和这些少女们走到一处。</p>
实则和她们走在一处，也没多少话可以讲。</p>
司以云耐心听她们讲如今京城流行的衣料、头饰、发髻，丝毫不见改朝换代的忧虑。</p>
话题或多或少触及李缙。</p>
每当讲到李缙，她们都会看向司以云，司以云要么微笑，要么跟着附和，口风很严。</p>
不多久，几人说累了，在一处亭子里坐下。</p>
宫人上来斟茶，端上水果与糕点。</p>
其中一个姑娘说：“皇后娘娘就要来了吧。”</p>
“是呀，到底是我们先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唐突。”</p>
“……”</p>
正说着话，皇后娘娘也终于来了，众人起身。</p>
司以云随着众人恭敬行礼，一抬头，她目光怔住。</p>
不说皇后长得如何，那扶着皇后坐下的姑娘，虽着一身白色衣裳，面容未上妆，却是天然的艳丽，眼尾稍稍吊起，却不显凌厉，鹅蛋脸，嘴儿圆，端的娇媚之态。</p>
她和司以云之间，一个白，一个红。</p>
虽五官并非处处都一样，可是那眼睛是肖似的，尤其一颦一笑，那种韵味与姿态，乍一看，像极姐妹花。</p>
像极了。</p>
司以云想收回自己目光，可她在不太相信自己所见，又看过去，恰好这时，那姑娘也看过来，她惊讶地睁大眼睛。</p>
显然也没想到，会看到与她这么肖似的人。</p>
皇后握着那姑娘的手，亲切地说：“朝云啊，你吃吃这个，这段时间可真是苦了你。”</p>
“你放心，姑母一定会给你做主的。”</p>
朝云。</p>
司以云用帕子掩住嘴唇。</p>
王朝云，她记得她，右相之女，当初惊才绝艳的才女，就是在教坊司，也经常听闻她的大名，后来……是被皇帝看中。</p>
右相各种疏通关系，希望皇帝能放过他女儿，可到底，还是强纳入宫中，充为嫔妃。</p>
这事教坊司里，提及者无不唏嘘。</p>
她一直知道有王朝云这个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她的样貌。</p>
想来养在闺阁内的大家闺秀，也较少出来见人。</p>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她与王朝云神似。</p>
难怪刚刚乍然和那些姑娘们见面，她们有的惊讶神态那么明显。</p>
司以云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几何，她只能尽力保持着微笑，脑海里，有一个她不愿意深想的猜想——</p>
李缙，把她当成王朝云？她只是王朝云的替身？</p>
会不会只是巧合。</p>
司以云呆呆地走在游廊，至于方才那个小聚，具体还说什么，她听不下去，能坚持到皇后回去，各家姑娘离开，她已经很隐忍了。</p>
李缙是齐王世子，他与王朝云一定是见过的。</p>
当初十八美姬，为什么独独留她，宠她？</p>
她打个寒颤。</p>
所谓替身，不过是偷梁换柱。</p>
如果是这样……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她没有价值后，他还会这般温柔待她，全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好脸。</p>
事到如今，她终于可以不用做刀。</p>
但她还是做不了司以云。</p>
李缙把她当做什么呢？</p>
司以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隐隐约约，又和王朝云的脸重合。</p>
她手一滑，镜子“咔嚓”地摔碎了，任喜鹊和黄鹂在外头问，她只说：“我没事，你们不用进来。”</p>
破碎的镜子映出一个个她。</p>
每一个，都是假的，假的王朝云。</p>
可笑，又可悲。</p>
房中没点灯，夜暗沉沉的，随着黑夜蔓延，她放逐自己的念头越来越强，隐忍逐渐被稀释，冲动翻滚进脑海。</p>
李缙来得比想象中早。</p>
亥时一刻，宫宴还没过的时间，她听到屋外的动静，李缙回来了。</p>
他推门而入，走到桌边，边问：“怎么不点灯？”</p>
他亲手点灯：“听说你发脾气了？”</p>
司以云声音淡淡的：“太子爷，妾身有一事想问。”</p>
房中充满亮光，李缙回过头，眼中沉沉，他显然知道下午发生的事，只说：“有些事，你不需要那么明白。”</p>
司以云站起来，她第一次没有顺从，而是反驳他：“妾身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p>
李缙挑了挑眉尾。</p>
她颤抖着移开目光，低声说：“太子爷，把妾身当做什么了？”</p>
她把他当做年少指引的光，愿为他赴汤蹈火。</p>
可是，他把她当做什么？</p>
“如果只是某个求而不得的姑娘的影子，”司以云撩开衣摆跪下，她低下头，没看李缙的脸色，只把这被黑夜酝酿出来的冲动，亦或者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有力地说出来：</p>
“妾身愿自请离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