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粗布均是刘桢为他换的,本想让他舒服一些,可肉眼可见…浑身的淤青使得李邈愈发的痛不欲生。
“忍着点儿…”刘桢从酒注里拿住热好的酒,他将酒洒在他的丝帕上,然后将一副草药也裹在其中,旋即十分熟练的用丝帕覆盖在了李邈右腿处的小腿上,迅速的缠了个节。
这处小腿…
正是被张星彩踩折的地方。
“啊…”
终于,酒水的辛辣,与草药所带来的刺激,触碰着李邈的每一根神经。
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些,的确可以消毒、消肿…
却也让李邈的痛处,短时间内变得更痛,他一口咬住枕头,面目已经痛苦不堪。
刘桢今年不过三十五岁,正直而立之年。
若非因为平视“甄妃”而被发配、流落到此,归家无门…他又岂会做这个
说起来,刘桢除了博学有才、警悟辩捷外,对君子六艺,以及“医术”都有一定的研究。
需知…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太学,还是其它官学,亦或者是私塾,除了在教授学子学业之外,中医的基本知识也是必修课。
最基本的草、药、思、辨、望、闻、问、切,是学子必须掌握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古代…病病求医是不现实且不可能的。
许多地方,十里八乡也未必能寻到一位良医。
亦或者远途郊游,别说良医了,药都买不到。
也正因为此,氏族子弟从小就要学习辨别一百种以上常用草药。
田野里常见草药如夏枯草、紫云英、马齿苋、一点红、长春花…这些对应治疗何种疾病,必须耳熟能详。
作为昔日的尚书令刘梁的孙子,这般简单的医理,刘桢自是如数家珍。
总算是将该包裹的地方都包裹住了。
刘桢看着浑身粗布包裹的李邈,不由得摇了摇头。
感慨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此言一出,李邈抬眸,像是突然来了精神,他接上了最后两句。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呵呵,阁下是以物喻人,以松柏喻人…这是刘桢的诗阁下与刘桢相识”
不怪李邈问出这么一句。
刘桢来这里时,除了一句“李先生,你受苦了!在下来晚了”外…从未自报家门。
只是在用行动在表达着他的善意。
他不说话,李邈也不说话。
他给李邈治伤,李邈就任凭他治,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贱命一条,爱咋咋地的感觉。
不过…
此刻,听到这两句词,李邈谨慎了起来。
他不由得回想起,昔日…他决定“踏上这刀山”后。
他将关麟约到一处四寂无人之所。
然后…关麟对他进行了一番重重的叮咛与嘱咐。
“曹操生性多疑,想要获得他的信任,难如登天,想要利用他挑拨起曹魏的纷争,那绝无可能,所以…能选择的人唯独是曹操的公子。”
“曹丕阴狠,城府极深,表面上做出一副忠汉的模样,背地里比谁都想要篡汉。偏偏他忠汉的表象下,引得…无论是颍川氏族、河北氏族,均鼎力相助。若曹操薨,曹丕继位,想要引起各氏族的纷争,想要挑拨宗室的内斗,难如登天…而曹彰有勇无谋,野心勃勃,很容易被人利用!助其争世子难度极大,且不易掌控!所以,我们能选的人唯有曹植。”
关麟说这番话,是基于曹丕用“九品中正制”笼络世家大族,从而称帝这个事实。
从曹魏的角度来说,九品中正制从长远看,促成了三家归晋,促成了司马家氏族王朝的建立,是一步“弊大于利”的棋。
但从近来看,曹丕推行的“九品中正”的确…短暂的使得曹丕获得了氏族广泛的支持。
使得,曹魏在对抗蜀国、吴国时,能够得到世家大族源源不断的助力。
这点…对现如今的“孙刘联盟”太致命了。
关麟要做的,就是把这蹚水彻底搅浑…
让以颍川氏族为首的豫州氏族与北方氏族对立。
让以曹丕为首的宗室与曹植为首的宗氏剑拔弩张。
曹魏越乱,蜀汉才越有机会。
曹魏越早乱,蜀汉的机会…才会来的愈发的凶猛!
说到底,蜀汉就这么一波人,青黄不接的问题,不是他一个关麟能够从根本解决,就算两个矿打九个矿,拖下去,关麟熬不起!
而李邈,他对关麟的话自是奉若神明。
他只问,“那等我到北境后,该如何加入到曹植的阵营!”
关麟的回答是:“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于是,关麟就向他提出了许多名字。
比如“杨修”,比如“吴质”,比如“刘桢”,比如“司马懿”,比如“丁仪”…这些人,都可以作为他进入曹丕、曹植阵营的敲门砖。
换句话说,其实未必一定要加入曹植阵营,加入了曹丕阵营,从中作祟,反而更容易把这蹚水搅浑。
也正是因为关麟的话,此后…李邈格外留意他提到的这几个人。
比如,这些人的文章、这些人的辞赋,如今的李邈已经是如数家珍。
甚至,不只是他们,就连曹操,就连曹丕、曹植的诗词,李邈亦是倒背如流,又经过关麟的讲解与特殊训练,如今李邈的鉴赏能力,可见一斑!
此刻…
刘桢一开口,李邈就道出,这是刘桢的词…
“阁下认识刘桢”刘桢一下子警惕了起来,连忙问道。
“哈哈哈…”李邈笑了。“读过他几首辞赋而已。”
“那先生觉得,刘桢此人如何”刘桢接着问。
李邈摇了摇头,直接评价:“思健功圆,清新刚劲,气过其文,雕润不足,二等…二等货色!”
李邈说刘桢是二等货色,刘桢反倒是放下了那颗警惕的心。
他反问:“那何人堪为一等”
李邈顿了一下,“荆州、巴蜀,无人辞赋可堪一等!”
“那东吴呢”
“东吴人滨海蛮夷之地,岂知何为诗词,何为辞赋所做,不过是小儿传唱的童谣罢了!哈哈哈…”李邈又一次表现出了他持才傲物、喷子本色。
一句话,把蜀汉、把东吴的文人得罪了个遍!
“那…北方可有”刘桢试着问。
见吊足了对方的胃口,李邈故弄玄虚起来,“身居江陵,北方的事儿,如何说”
“哈哈…”刘桢笑了,“那刘备罢黜先生时,那关家父子折辱先生时,可曾想过,先生会不敢提北方之事。”
刘桢这是试探…
试探曹魏对他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
这…
果然,李邈很明显的顿了一下,旋即微微低头。
“哈哈哈哈…”刘桢再笑,“都说李先生胆识过人,就连皇叔刘备也敢公然驳斥其得位不正,就连那恶贯满盈的关麟也敢当街撕咬,怎生…今日却是谈北色变难不成,李先生连一个‘曹’字,一个‘魏’字都不敢谈么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刘桢还在试探。
而李邈把握着此间的火候。
他深深的记得,关麟提到的“欲擒故纵”四个字!
似乎感觉差不多了。
“哼…”他冷哼一声,当即道:“这世上岂有我李藐不敢说的”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当今世上一等一的诗人仅有两人,其一为曹操,其二为其三子曹植!”
“曹操之诗,古直雄健,甚有悲凉之气,气吞江河,睥睨天下…曹植之诗,骨气奇高,词彩华茂,粲溢古今,卓尔不凡…”
“此二人之诗,如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若曹操生堂,曹植当入室,如刘桢、王粲之流,至多也就坐于廊庑之间…”
一番话一气呵成,绝不是有意奉承、杜撰出来的。
说起来,刘桢与李邈,两个人也算是各自心怀鬼胎…
一个是真敢这么试探,一个是真敢这么回答。
“哈哈哈哈…”
刘桢闻言大笑,他再不藏匿,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简,迅速的在李邈面前展开。
——这是…
映入李邈眼中的是一行整齐的笔墨。
其字映入眼帘。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
——上之人求取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
这是前两句…
似乎是一封“求贤令”!
见李邈诧异,刘桢直接念出了后面的。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这一番话,说人话就是。
——孟公绰做达官显贵的家臣是好的,但却当不了滕、薛这样小国的行政长官。
——假如非得是廉洁的人才可以任用,那么齐桓公怎么能称霸于世呢
——当今天下,有没有像姜尚那样身穿粗衣,怀有真才,却在渭水岸边钓鱼的呢
——又有没有像陈平那样,被指斥为盗嫂受金,而没有遇到魏无知推荐的呢
李邈听在耳中…
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儒生深不可测。
曹魏如此招募若非提前有所准备,那谁扛得住啊
刘桢的话还在继续,“今天下若有无德有才之人放在民间,或果勇不顾,临敌力战,或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不仁不孝而有之过用兵之术,着令各郡守各举所知,勿有所遗!”
念完这最后一句。
刘桢笑吟吟的望向李邈。
“——这一封求贤令李先生不妨品评一、二。”
“忘了告诉李先生,此篇文章,出自魏公曹丞相之手笔。”
…
…